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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回首往事(中)

    1979年,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王立彬所在的上河市河山镇的红湖村也渐渐成为了个城中村。土地被征收,洪湖村村民们都去了一家冶炼厂做了工人,王立彬则成为了一名开加料机加铜的工人。

    开加料机,这不是最苦的差事,因为在这里工作,仅仅接触高温气体,好歹不接触有毒气体,所以还算不得最苦的差事。可虽然算不得最苦,却也够人受的了,满炉子都是烧红的铜水,人就站在这旁边,烤也快烤化了!

    就在这能烤化人的车间里,初来乍到的王立彬便看见了有点令人心痛的一幕——有一名弯腰驼背的工人脖子上挂着一块又大又重的铜板,而这块铜板则是用一根细铁丝勒在他脖子上的。他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孤独地站在炉旁,愁眉苦脸,早已汗流浃背。那根细铁丝也深深印进了他颈后的皮肤里,让王立彬只看了第一眼,脖子就开始隐隐作痛。

    “他,他怎么了?”见到此情此景,王立彬惊得话也说不周全了,拉过身旁一位老同事问了起来。

    老同事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他又这样了…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了!”老同事一个劲摇着头,喝了口茶缸里的水,砸吧着嘴巴,眼神似有百感交集,最终轻轻叹出一句:“其实啊,他的这里——”他悄悄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已经有问题了。”他又叹息一声,“哎!作孽啊,作孽!他爹在牌桌上耍滑头,害了人家不浅,结果自己养了个傻儿子,小郑先天生下来,人就有点木木的,是个老好人,可是呢,特殊时期一斗,就把他给整疯了!作孽啊,作孽!啧啧啧…”

    “啊?!”王立彬又一次震惊了,他瞟了一眼炉旁的工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搞疯的?”

    “怎么搞的?还不是姓朱的搞的!你去看看他胸口挂的那铜板上写的啥?”老同事捧着茶缸,又抬起头陷入了回忆:“想当年那个姓朱的,也就是个小工人,全凭着他斗小郑斗得最狠,官才越当越大,现在啊,都已经是朱科长喽!…”

    王立彬的震惊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形容的了。他默默走近了炉旁汗流浃背的“小郑”,心疼地发现,小郑的脊梁骨几乎都驼得有些变形了,他究竟经历了多少年的冤屈?走近了高温的炉旁,王立彬的额头已有微汗渗出。他的眼眶也渐渐湿润,当年小郑被批斗的画面仿佛如电影般重播回放着。

    “打倒走资派郑向东”,是铜板上的大字;“郑向东”三个字歪歪扭扭,被打上了鲜红的大叉。这块牌子其实已经不是当年的那块,而是小郑自己做的一块。准确来说,是小郑自己做的许多块当中的一块。也许那个错误的年代已经被推翻,但恶魔已经永远住在了小郑的心中。在常年的批斗中,他的精神已经逐渐失常了,时而清醒,时而犯病。一旦犯起病来,他心中的那个恶魔便又逼他回到了那个年代。

    这晚,失眠又伴随了王立彬的大半夜。

    第二天,他拿起一块木板,想要穿上绳子仿造一块类似的牌子,以便小郑在犯病时挂上也不至于勒得发痛。他在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喜悦时,不禁也想起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都两年多过去了,厂里的同事们中没有一个人想起要为小郑换一块木板呢?

    一边想着这个问题,王立彬一边在木板上写下“走资派郑向东”几个大字,写着写着他不禁觉得可悲——郑向东这种天生就有点傻的人,居然还能是”走资派“?!他正动手穿着绳子,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没用的!小伙子呀,我们都试过了!他不挂木板的,偏要自己找个铜板做起来挂!我们把铁丝换成了绳子,他也不挂,偏要自己换成细铁丝来挂!我们也是没办法啦!你别白费功夫啦!”

    王立彬愣了,一回头,身后还是昨天那老同事。

    “别做啦,没用的,真的!”老同事像昨天那样一直摇头。

    望着手里做了一半的木板,王立彬犯了难。此时,他为难的不是放不放弃做这块木板,而是究竟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小郑少受点伤害。虽说“不常犯病”,总归还是博不得这个概率!王立彬打心眼里不愿再见到昨天那痛心的一幕,哪怕再多看一秒。小郑脖子上那根细铁丝仿佛是深深嵌进了王立彬的rou里,如果不摘掉它,他会永远坐立难安下去。

    细铁丝,对,细铁丝!既然不能换成绳子,就换成粗铁丝试试吧!既然不能换成木板,那么,换成铝合金之类的材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王立彬绝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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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最终做了块铝板,换成粗铁丝了,然后小郑犯病的时候挂了?”见王立彬很久没有说话,何俊毅忍不住问下去。

    仍然披星戴月走在回家的路上。王立彬沉默不语,仿佛在思量什么。何俊毅也完全被带入了故事中,就快忘了自己最初问的问题是什么。就这样沉默了很久,两个人走到烟笼湖公园北门时,他才突然半醉半醒地想起一个问题:“对了,那个老师傅说‘他爹在牌桌上耍滑头,害了人家不浅’,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出老千就是…”

    王立彬一言不发,何俊毅继续发挥无尽的猜想:“郑向东有时候犯病,有时候清醒,犯病的时候他不知道,清醒的时候他知道你的好,然后你们慢慢就成了好朋友,然后你就经常去他家玩,然后就认识了他爹!认识了那个会耍滑头的爹!然后你就也会耍滑头了!”

    王立彬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我说得对不对?”

    王立彬笑着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后面还有故事。星辰度假村能够开起来,还跟这个故事有点关系呢。”

    他的语速很慢,可是脚步不慢,说着说着,他的家就已经到了。该到了分头的时候,可他的语调中仍带有一丝悬念,“好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今天到此为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何俊毅不服气抗议道:“不行不行,你还没说完!为什么星辰度假村能够开起来,这跟你耍滑头有什么关系啊?说完再走!”

    王立彬嘿嘿笑了一声,突然撒开腿丫子就往家跑。酒精让何俊毅反应慢了半拍,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王立彬已经冲到自家单元门里去了。“喂!”想也没想,他就追上前去。

    “嘿嘿…”“别跑,给我回来!”

    像个孩子一样你追我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终于在家门口,王立彬被何俊毅气喘吁吁地堵住了——“我,不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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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浑身酒气倒进沙发里,仍在气喘吁吁。

    “你家收拾得还真干净啊!还真会过日子!”大致扫了一眼王立彬家中,何俊毅不禁赞叹:“比女人收拾得还整齐!”

    王立彬闭着眼睛笑了笑,“我做了十年的保姆,早就婆婆mama惯了。每天要是不做点家务,找点活干,里里外外忙一通,心里还不踏实呢。”

    虽然喝得半醉,可何俊毅的话茬还是接得相当快:“那你来我家住吧,保你天天都踏实。”

    “呵呵…”王立彬仍然闭目,他疲倦地笑了笑,仿佛就要睡着,嘴巴说话也不经过大脑了:“好啊…”

    “我说真的,”何俊毅突然又一脸认真地凑到王立彬面前,脱口而出:“——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星辰度假村能够开起来,这跟你耍滑头有什么关系啊?”

    缓缓悠悠睁开眼,王立彬陷入沉思,缓缓悠悠地吐出五个字:“刘局,刘红正。”

    “什么刘局?”何俊毅听得直发愣,随即开玩笑:“又是你想傍的人?”

    “傍你个头!”王立彬的声音终于大了点,他稍微坐直了一些,随即又陷入了沉思,慢条斯理娓娓道来:“要是那天干爹没有我来帮他出老千,星辰度假村的营业执照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何俊毅惊得一下子坐直了。

    “那天,我干爹跟干叔叔,也就是我们现在的老板杨绍忠,好不容易请到了刘局吃个饭,我呢,就一直在角落远远坐着。吃完饭,我看他们要打牌。我听到刘局说,他不爱玩什么斗地主之类的,他只爱玩这几种玩法——‘诈金花’、‘同花顺’、‘牛牛’、‘21点’、‘拖拉机’…而且不爱几个人一起玩,就爱两个人对战。”

    说到这里王立彬又停顿了,何俊毅显得有些着急:“那刘局的意思很明显了吧,这几个差不多都是赌博的游戏!我就听过其中两个,但其他的不用听我也猜得到是赌博的。“

    “小何真聪明…”笑了笑,王立彬又眯起眼睛,“中途过程我就不说了,我干爹跟叔叔轮流跟刘局打,过程那可是相当的‘惨烈’啊!我不是我方这边输得惨烈,而是刘局那边输得惨烈!”

    “啊,那营业执照岂不是一辈子都别想办下来了…”心直口快的何俊毅一语道破。

    “所以,就在最关键的时刻,我,登场了。”话说到这里,王立彬的表情带有一丝自豪。“你可知那个刘局运气有多差?玩诈金花全是单张,玩同花顺全是散牌,玩牛牛全是无牛…你可知我方运气有多好?玩诈金花全是豹子,玩同花顺全是同花顺,玩牛牛要么是牛牛要么是牛9…哦,阿毅你没听过,我得跟你解释下,这个‘豹子’呢,就是点数一样的牌,比如AAA啦,222啦;这个‘同花顺’呢,就是花色相同的顺子;这个‘牛牛’呢,就是五张牌里找出三张能配成10的倍数,然后…”

    “行行行了,别跟我啰嗦这些东西,我没兴趣。”何俊毅粗鲁地打断王立彬,迫不及待追问:“你登场以后呢?”

    王立彬突然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会登场呢?”

    何俊毅一愣。

    “哎…”王立彬仰起脖子长长叹了口气,“虽然他是我干爹,可是他对我一点都不了解,还不如他儿子了解我呢!趁他上厕所的时候,我忍不住了,偷偷拉住他,叫他俩都别跟刘局赌了,让我上!”

    “总算像个男人了!”

    “嗯…不对,什么叫‘总算’?!”

    “一件老头衫宁可出老千也不肯脱还好意思说是男人?也就我这个真男人不计较你了!”讽刺完了王立彬,何俊毅仍不给他半点辩解的机会,迅速回到了正题上;“好了好了快说跟刘局后来怎么样了?”

    王立彬瞪了何俊毅一眼,并没有继续纠缠“是不是男人”的话题,他表情略有得意:“10万多,整整10万多,我输掉了。”

    他的语气很是自豪,他当时的做法也确实得到了杨家兄弟的大力表扬。只是这番语气听上去颇为怪异——人家赌博都是赢得越多越得意,他赌博却是输得越多越得意。

    何俊毅砸吧砸吧嘴巴感叹道:“10万多啊,能盖好几个房子娶好几个媳妇了,给我个零头也是好的…哎瞧我在瞎说什么,我又不是‘何局’,凭什么要给我一个零头,唉…”

    “嘿唷,你还想‘娶好几个媳妇’呢?”王立彬暧昧地调侃道。

    “我说你烦不烦?”何俊毅又砸了他胸口一拳,然后又突然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态凑过来:“对了,其实我一直…对你的那个干爹挺有兴趣的,他是做什么的?”

    王立彬又慵懒地窝进沙发里,“他办日化厂的,他跟他弟都是美籍华人回国投资的。我给他当司机的时候,他刚丧偶,所以我给他做了十年的保姆,一直做到去年,这个你是知道的。”

    “唔…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在查我户口?”王立彬没好气地瞟了一眼何俊毅,不过表情却并没有拒绝,倒是认真回答起来:“我跟他认识还是在84年,那会你还是个毛头小子!说起我跟他认识,倒还真有段故事呢…”

    又有故事可以听!何俊毅饶有兴趣竖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