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密雨斜侵薜荔墙

    蓝田，是一座不夜的城市。每到黄昏时分，蓝田的街头便有仙麻团的士兵，穿着式样古怪，带有肩章臂章领花的制服，用长长的点火杆把街边的煤气灯逐个点燃。煤气灯的火苗，在夜空中冒起轻烟，发出滋滋的响声，一点一点把蓝田的夜空照亮。隔着灞河眺望，对面庞大的工坊，整夜都向天空映射着红色的火光。

    蓝田，是一座黑色的城市。蓝田人把自己罩在黑色的斗篷之中，走过不断飘落黑灰的街头。蓝田的瓦是黑色的，墙是黑色的，街道是用黑色的沥青铺成，如果有一个人在蓝田穿白色的衣服，他一定是侉子、乡下宁、土老冒，或者是外来务工人员。蓝田人把一切都弄成黑色，只是因为在熙熙攘攘的南门外，灞河的对岸，有一座庞大的工坊，日夜不停地从各式各样的烟囱里，喷吐着工业的荣光。

    在这座黑色的城市里行走，人的身上很快就会落上一层黑色的灰尘。煤气灯和工坊的火光，映射在黑色的灞河和辋川上，发散出暗红色的光亮。灞河里停泊着奇形怪状的船只，有的船只是一个巨大的圆桶，伸出一根管子往工坊里倾注着黑色的石油，有的船只是一张巨大的木筏，到了码头就把自己拆散，变成一根根滚圆的木头。在灞河和辋川的两岸，有许多巨大的水车，在暗红色的火光中沉默地转动，带动着锻锤发出沉闷滞重的响声。

    在黑色的街头，有黑色的八轮马车，行走在黑色的街道之上。马车的车厢里坐满了裹在黑色斗篷中的旅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在马车的侧面，涂绘着色彩鲜艳的广告。

    “翠云楼歌姬宴饮大优惠，尽情欢畅只需德票一贯起！”一位锁骨毕现的河中胡姬对着路人微笑。

    “百年祖传秘方，花柳梅毒一剂见效药到病除！”一位白胡子老郎中手挽长须正在悬壶济世。

    在街道两旁每隔百步，便有一个加宽的公共马车停靠点，人们在黑色的铸铁栏杆后面排队，等待马车载着他们奔向未知的下一站。推着黑色手推车，穿着黑色油布斗篷的清洁工，走过街道两边树干涂成灰白，现在已经变成灰黑的娑罗树，把街头的马粪扫进簸箕。道路两旁的酒廊店肆，每家都挂着成串的彩色琉璃马灯，在一片黑色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璀璨夺目。涂着黑眼圈，穿着黑色紧身皮裙和黑色长筒皮靴的姑娘们，露着自己白花花的大腿，涂着黑色指甲的手指间夹着一只极品芙蓉，站在屋檐下等候，烟雾划过她们黑色的嘴唇，显得这世界一片朦胧。

    雷振子裹在黑色的麻布斗篷里，小心地避过了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捡起的黑泥，对马车的背影竖了一根中指。他站在横道线的旁边，等待着对面的城管队员把信号灯扳成绿色。今天下雨，黑色的泥水在街道两侧汇成黑色的河流，流进街口的暗井，流向不知名的所在。雷振子跨过这条黑色的河流，匆匆走过回鹘人卖烤羊rou串的小摊，走向街角的书店，去买一本《五陵少年》。

    这是建中元年的重阳节，离乡别井的客商们，喝了很多酒，倒卧在蓝田的街头。雷振子跨过横卧在人行道上的一个身影，继续向前。在他身后，两个城管队员把那个醉汉拖起来，拉到小巷子里去了。雷振子知道，这个倒霉的家伙很快就会丢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会因为没有蓝田县临时居住证和外来人员经商务工证被送到河对岸的工坊里去炼生铁。雷振子对他并没有什么同情，这一切都是为了蓝田的繁荣安定所必须的。他把那本《五陵少年》小心地用一张《蓝田每日商讯》包好，塞进斗篷下的黑色羊皮背包里，走向自己的琴行。

    蓝田的南门外，现在被叫做新城。知音琴行就开在新城的友爱街上，专门卖琵琶、贝丝、吉他和鼓。最近这里经常有钉了鼻环唇环，用朱砂把头发染成红色，弄成鸡尾巴一样的少年出没。雷振子推开店门，迎面而来的是后院传来的巨大响声。

    “这是个无聊的乐园…这是个无聊的城市…只有我们这些无聊的朋友…在无聊的乐园~~”

    这几天，一直有一只新乐队，在琴行后面的排练房，排演一种名叫“朋客”的曲子。这种曲子据说是对面工坊的郭主事和他的天龙八部乐队在蓝田县士农工商军各界中秋节联欢会上首先表演的，这种鸡冠头的装扮，也是从畅春园传出来的，畅春园蓝田店最红男伎陈冠西，就是这副打扮。自从德隆记开始出售用铜做的扩音喇叭以来，蓝田每个青楼酒坊，都要找一个乐队来现场表演。虽然这种喇叭很贵，也很重，安装起来也挺麻烦，但是很神奇的是，只要把这些弯弯绕绕的管子和支架安装好，把细的一头对着表演的人，从那个足有两尺粗细的大喇叭口里出来的声音，就会比以前响得多。

    这些青楼酒坊买了很多喇叭，摆在自己家的店门外，一个比一个大，再加上优质乐队资源不足，尽是些搞三和弦的小青年，所以蓝田新城的街上，就变得很吵，人们出门都要戴耳塞，在街上打招呼的时候，就从斗篷里摸出一个牌子来，上面写着“日安！”或者是“饭否？”。如果在公共马车上被人踩了，大家一般就会摸出一个牌子来，上面写着“扑你老娘！”或者是“杀千刀！”。如你所知，身上带的牌子多了，就难免会出现摸错了的情况，这样蓝田县的人际关系就变得很差，经常发生街头械斗。

    后来，蓝田县坊市城郭风纪纠理庶务协管大队队正尉迟油饼和蓝田县尉韦小宝联名在《蓝田每日商讯》头版上登了一个告示，规定凡是在室外摆放喇叭的，都要征收噪音综合治理附加捐，以喇叭直径按月计费，一寸一贯，这才煞住了随意摆放喇叭扰民的歪风邪气。但是那些乐队总不能无所事事，他们就去一些灯光昏暗，适合少年男女喷仙麻的酒廊里演出。慢慢地，这样的酒廊就开了很多家，而这种“摇滚乐”酒廊最集中的地方，就在友爱街。

    知音琴行是友爱街最好的琴行，这是因为老板的家世很牛逼。知音琴行的老板雷振子出身音乐豪门，他祖父雷海音本是梨园总管，琵琶大师，因不肯献艺而为安禄山所杀。老板家传的技艺使得知音琴行出产的乐器质量一流，甚至比德隆记出品的段善本系列更受好评。当然，受到好评的主要原因是，他没有郭德罡那么黑心，一把吉他卖到五贯钱。但是雷振子不只是一个琴师，他，还是一个剑客。

    这二十年来，雷振子杀了很多人。凡是安禄山史思明的后人，他一个也没有放过。在一年半以前，他杀掉了田承嗣，因而被魏博镇通缉，不得不四处逃亡。最后，他跑到了蓝田来，因为他听说，蓝田是一个谁也找不到谁的地方。他在蓝田住了下来，爱上了芙蓉仙麻，也爱上了这城市黑色的色彩，最重要的是，他爱上了《五陵少年》。

    “国不可一日无君，无此书我不可一日……”抚mo着那个纸卷，雷振子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注1】歌曲是无聊军队的《我们的乐园》。

    【注2】扩音喇叭只不过是加大尺码的铜号，郭德罡再猛，也不可能在唐代搞出电来。

    【注3】本章客串：雷振子，网友毛毛82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