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篷顶人独行
“我要像吴王那样十三岁披上铠甲。”拓跋珪说,慕容垂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我们那位舅舅的确是位少年英雄。”地干叔叔提醒他说,“少年得志,锋芒太露,太多人嫉妒他。百战百胜又怎样,燕国不是照旧灭亡。应该有人告诉他,战争不是万能的,中土有句古话,怎么说来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我知道,”拓跋珪声音变大,坐直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叔叔,我想去武川。” 对于这个决定,拓跋珪反复思量过,他是老代王的孙子,虽是嫡孙,可父亲已经死了,大草原也不看重嫡庶,他有一个伯父、六个叔叔,三叔拓跋翰有朝一日会拥有盛乐宫,以代王的身份指挥数十万骑兵。大伯寔君、四叔阏婆、六叔纥根、八叔力真、九叔拓跋窟咄都将有自己的草原,拱卫代国。惟有他,一个可怜的遗腹子,母亲委身爷爷,拼命为他争了个王子的位置。但他觉得这是莫大的羞辱,况且他心中隐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唯有到武川才有可能解开。他一直觉得七叔地干之所以呆在武川,目的似乎与他相同,可是十一年过去,那个秘密依然还是秘密。 “涉珪,你恐怕不知道。武川很凶险,有数不清的敌人,我们守边将士没有财富,唯有责任和荣誉。” “我有父亲一样的荣誉心,”拓跋珪说,“我已经决定。” “你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地干答道,“不是成人。我不能答应你,你的母亲一样也不会答应。” “我才不在乎她!”涉珪火气直往上撞。 “你若是知道她有多在乎你,多半你就会在乎。”地干说,“孩子,呆在这里,未必没有美好的明天。” 涉珪听了更觉气恼:“我才不要呆在这里!”他的声音很大,周围喝酒的人纷纷放下酒碗。拓跋地干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等你成年再说吧,假如那时你还坚持自己的想法,武川镇的大门会朝你开放的。” “哼!”拓跋珪撑着桌子站起来,感觉头有点晕,晃一晃差点摔倒,四座传来笑声。摔开善意搀他的手,拓跋珪睁着朦胧辨不清地面的眼睛,朝大门跑去。 草原寂静空旷,不远处有几个身裹披风的守卫孤零零百无聊赖的站立。胡笳琵琶声从金顶大帐天窗流泻而出。拓跋珪最讨厌这种靡靡之音,他们忘记狼人,忘记父亲的死。二王子死了,代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他又想起老宫役奚怀的话,正准备转身离开。 “小子。”有人叫住他。 拓跋珪转头望去。慕容垂站在大帐门前,负手而立,目光睥睨世间万物,“你就是拓跋寔的那个遗腹子?” “是。”拓跋珪抬头说道,“我该叫你老舅吗?” “那是自然。”慕容垂流露出难得的一丝笑意,这些天拓跋珪就没见过慕容垂笑。“你父亲是我jiejie的亲生儿子,你叫我老舅自然没错。做为老舅,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在意他人的言语,因为这个世界只能靠你自己。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没有人能用言语来伤害你。” 拓跋珪没心情听别人说教,可他面前站的,乃是自己向往的大英雄,“你有父亲,你不懂遗腹子。” “少年时代,父亲视我掌上明珠。那又怎么样,当他死了,一切都变了。”慕容垂咧嘴苦笑,露出漏风的牙齿。 “我都没见过父亲的样子。” “反正是个男人。”慕容垂目光平淡得如一泓秋水,“小子,你要记住,一个人在世上行走,不靠父母,不靠兄弟,靠得是自己。”说完,他转过身,挺着身子走出金顶大帐。当他挑开门帘的瞬间,室内的火光将他的背影洒在大地。一刹那,他的背影宛如帝王般昂首挺立。 九月,塞北的天气冷得像萨满老女巫的***尤其在这该死的荒凉的小山丘。拓跋珪返穿上一件薄薄的黑色皮衣,手指搅了搅地上水坑里的泥,匀称地抹在脸颊两侧,拉了拉头上那顶由突骑帽改成的狼头帽,遮住半张脸,漆黑的眸子从狼头的窟窿里射出来。 帐篷墙上悬挂着一张羊皮纸,画中的男人裹着红色披风,手中弯刀砍下一颗狼头,胸部中了一箭,血流出来,流过整张羊皮,流到篷壁。
拓跋珪扫了一眼羊皮画,目光冰冷沉默。沾泥的手掀开银色帐篷的帘子窜了出去。夜色凉如冰,冷风吹在脸上,浑身毛孔乍开。他喜欢黑夜,黑夜是他的天下。 “小王子殿下,今晚最好别去!”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挡住他,侍卫长孙肥永远黑着那张驴脸,“人皇的人不好对付,惹出事来大王也难保你。” “滚开!我是王子,不是什么小王子,狗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拓跋珪曲腿身子后仰从长孙肥胳膊底下滑出去,像条鱼从山顶一路游到山底。 远处一座挨一座的帐篷闪烁火光,千里草场,只有这一处草原灯火彻夜不熄。黑暗处的长孙肥握着腰间的弯刀注视着拓跋珪跑过一座座穷庐,连滚带爬躲过人皇一个又一个守卫,夜色里看不清他脸上任何的表情。 午夜已过,夜宴早已结束。 金顶大帐,帐旁栽着的木杆上挂着人皇的龙旗,真龙在帐外熊熊的两堆篝火映照下张牙舞爪。 拓跋珪很兴奋,他马上会再次看到人皇和漂亮的皇后。他们一定会讨论什么,就算不讨论也会像那些男女一样干点事儿,如同他漂亮的母亲和老王,该死的老家伙,居然让我叫他父王,他配! 他熟悉每顶毡帐的通风孔,熟悉每顶穷庐的天窗,这座金顶大帐也不例外,它是老王特意为人皇撑起的,四周紧紧环绕许多帐篷。拓跋珪爬上篷顶,灵巧的帐篷间游上游下。他喜欢在帐篷上爬行,身子很轻,像一个幽灵。他常常趴在最高的庐顶,俯瞰周围波浪般矮小的帐篷,倾听风声、雨声、雪的声音,人们的窃窃私语,高声吼叫,这一切让他着迷。他喜欢听,从听到那个故事的那天起,聆听每一个秘密,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听到那个秘密。他几乎可以确定,离真相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