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谈论是非的人
水利局挂钩承包点叫沙包村,名字与实际不相符,没有被沙子包围,相反,找不到一处沙坑。村子藏在一座大山背后,大山全被树木遮蔽着,树木延伸到村子里,将房子也覆盖住,整个村子近两百户人家,树木比房子高。这里还没有通电,家家户户点油灯,生火做饭用柴,每年修剪枯老的树枝,收拢来堆放在院子里,烧不完。 因为大路不通,村子里只有单人行小路,一家一户连通,小路都从门口经过。外面脚步声向,里屋就有声音呼应:“叔或婶,爷或奶!”称呼了,问:“出去呀,来家坐?”路人就回:“不了,去后山扛点柴。做饭啦?”山上有水,分成几股流进村子,形成了几条小溪,傍晚时分,特别清静的时候,随便在哪一家堂屋里坐下,都能听见溪水汨汨地流淌。 从地图上查找测了,村子距离乡政府十五公里,乡政府到县城四十五公里,全程沙子路,也是今年修成,全县有三条通乡公路同时动工,这一条比较艰难,历时八个多月。沿线村寨都派了农民工,负责挖土石方,铺沙子,石滚子碾压。而凿岩,开槽,砌石这些技术活动就交给工程队。因为是以工代赈项目,报酬基本上是粮食,按工资折算。 路通以后,到乡里方便多了,早上十点四十分,有一班农公车从贵汇农公站出发,十二点左右到达县城车站,贺国荣就搭乘这班车,司机吃过饭,休息半小时后开车,行驶两个小时,下午三点左右到达,车上的顾客下来,路边等候的又上去,司机上个厕所,同时吸烟,约停留半个小时,倒车往回走。第二天换另一辆,两辆车轮流。 村子还远,又都是羊场小道,初次到的人不会单独行动,需要搭伴。一般速度,大约三个小时,下午就到村。出村回县城的话,上午十点离村,中午一点到场坝上,吃碗面条,三点半,车门开了,上车找好位置,等司机过来卖票。车开动后,摇晃着,正好闭眼打个盹,回到家,洗漱了,正赶上吃晚饭。 这里的计生工作,跟其他地方一样,过去也很难。被点名批评,插黑旗,通报。最后换了领导。新领导外出考察半月,回来立即组织突击队,亲自挂帅,挑选精兵强将组织突击队。要素质好,作风硬,身体棒,耐力强的干部,实行严厉的奖惩。行动上借鉴外地经验,采用盯梢吊线,出其不意,强势宣传,围追堵截,内外夹攻,株连亲属、牵牛扒房等方式。突击行动下半夜发起,集合队伍摸黑行进,天亮前围住村子,太阳上来了,就开干。分若干小组,干部领头,到了计生对象家门口,看准时间,一起敲门,开始喊话。限三分钟时间开门,不开的话,就冲进去了。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这十二个字概括了那个情景。 连续突击三年,情况有了很大变化。干部来了,在门口喊:“你家媳妇要去上环了嘿。”里面就有答应:“是啰,记倒的。”过两三天,计生办就有了登记。育龄妇女按时接受检查,都是服务上门,计生股有台账,哪村哪户时间到了,就会接到通知,绝大多数听招呼的,很快就去办了,该上环的上环,该结扎的结扎。个别的在嗓门做工作,也都听从了。简存余告诉贺国荣,这边的工作好做,与当时乡里的突击有关,但他认为最主要的,这方的老百姓朴实,憨厚,听话,服从。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有干部提前打招呼,他们很快就会去办,不会让你跑第二次的。 工作进度快,效果好,贺国荣也感到顺心。他一来就被这里的风景震撼,工作十来天后,回家去一趟,再来时就带了相机,天气晴朗,就到处拍照。有几个小孩发现了,嘁嘁嚓嚓说了一阵,跟在他后面凑热闹。相机对准他们,就嘻哈打笑,转身跑开,过一会又转回来。贺国荣就照他们的后影,也是挺有意思的。 有人从后面摸了他的肩膀一下,以为小孩胆子大起来了,那就来个抓拍吧。贺国荣高兴地一回头,是一个妇女,正看着他嘻嘻笑。 树林里突然走出来这么一个年轻妇女,看上去也还端庄秀丽,神情又这么憨痴痴的,眼睛米糊糊地望着你。要不是旁边有一群孩子,贺国荣就要跑开。 妇女喊道:“嘿,你拿的什么东西呀?” 贺国荣笑着回答:“这是照相机。” 妇女说:“照相机呀,给我照一个?”就在那里扯弄衣角,偏了头做姿势。 孩子们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紧张地盯着。 贺国荣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这个……”转过身子就想走。 “站着。”妇女喊道,“你要去哪里?” 贺国荣指了那边的空地,说:“我去那边。” 妇女跑过来,在他前面转身,展开双臂拦住了他。这个举动把贺国荣吓住了,他有点惶惑地看着那些孩子,孩子们一直跟在后面,发出窃窃的笑声。 贺国荣将相机装好,问妇女:“你有什么事?” 妇女突然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她说:“你是三娃。你不要走。” 三娃?贺国荣思忖起来,这个妇女把人认错了,看她凌乱的头发,衣服不太整洁,会不会是……他问那些孩子:“她是你们村里的吗?她是谁?” 孩子们没有回答他,而是把目标对准了妇女。 孩子们对她说:“他是搞计划生育的呢。” “他要抓你去做手术了。” “你还不快跑?” 妇女跺了一下脚,朝孩子们做了个鬼脸,摇头说:“他是三娃,你们不要哄我,我认出来了。就是。” 妇女一把抓住了贺国荣的手腕,拉着就要走。 贺国荣挣扎着,喊道:“你要干啥?” 孩子们闹嚷起来:“她把你认成是她家三娃了。” “她要拉你回她家去呢。” “三娃早就死了。” 妇女另一只手也上来了,两只手攥得贺国荣手腕痛,他无论怎样都挣不脱。他只好向孩子们求救:“快来帮我,把她拉开。” 孩子们一直不敢过来。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跑开了,几分钟又回来了,带来了村民组长他们。几个人赶紧过来,抓住妇女的手腕,使劲掰开。贺国荣手腕被她攥出一圈红印子,骨头都痛了。 组长对着妇女厉声道:“回去,再到处跑,把你抓去关起。” 妇女楞眼道:“我找我家三娃,管你们什么事。” 看到贺国荣被大家护送走开,她蹲地上嘤嘤地哭起来。 在村办公室他的住处,贺国荣听到了妇女的故事。 她是邻村人,她有个好听的名字,翠菊,她十八岁与本村小伙子三娃自由恋爱结婚。四年里,两人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实行两胎结扎的政策后,三娃做了结扎手术,开始什么事也没有,过一段时间感觉小腹痛,他也没有在意。这个时候那女孩突然生了病,送到县城医院,县城医院说不行,赶紧转省里,到了省里面,检查出来是白血病,没法治,去了就没有再回来。那三娃特别喜欢这女孩子,给她取了美丽的名字:巧云。 两口子空着手回来,三娃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当时就病倒了,也没去住院。在家里躺了半年,也不行了,不光腹痛,腰杆也痛,全身浮肿,屙不出尿来,越来越严重,就不行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完了。都是寨林中人帮助把三娃安埋的,她一个弱女子悲痛得站立不起来了。
她守着男孩关门在家,隔壁邻居很少看见她母子俩,也听不到声音。半年以后她出了家门,但是人已经变了,不再清醒,迷迷糊糊的在村子里四处走动,遇到人就问见到她家三娃没有。开始在她们村里走,后来就转到周边村来了。 “三娃当时因为想念女儿,就没有去医治?”贺国荣问组长。 组长摇头说:“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还背了一大些借债,大家可怜她,都不要她还了。” “她成了这副样子,生活都快不能自理了,谁还会昧了良心,去找她要钱哟。”一个妇女这样说。 沉默了一阵,组长对贺国荣说:“以后见到她,你躲远点。” 贺国荣问:“那男孩呢?” “唉,”妇女叹息说,“天底下少有这样的可怜人了,那男孩子起初好好地,不知为什么,三四岁了,还说不准话,只是呜呜哇哇的。大概因为他妈一言不发,影响他也也口舌不清了。不知道俩娘母以后的日子要咋过哟。” 贺国荣问:“男孩有多大?” 妇女说:“应该五岁了。” 贺国荣说:“可以送聋哑学校去。” 妇女看了看组长,组长说:“我听他们讲,村里面考虑过的,可是她那一关不好过。在她跟前前,最好不要提她儿子怎么怎么。她在外面走,只要你一说,走,去看看你家儿子,她马上就会撒你一身沙土,同时也会立马转身飞快跑回家去,把门紧紧关上。要是把儿子送走了,她会难过死的。” 贺国荣深深地叹口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妇女说:“三娃是因为做手术死的,应该去找计生办。” 组长说:“不能找这个借口,三娃是因为失去女儿,悲伤所致。当时不是就定调了嘛。你现在还要说。” 妇女说:“我就这样说。就是。” 贺国荣问:“什么定调?” 组长说:“当时也是有人去这样反应了,说三娃因为结扎坏了身体,应该多少要求给点补助。让乡里给挡回来了,说不能这样找借口。” 妇女道:“说这话的人良心叫狗吃了。” 组长扬手,要给妇女一下子。妇女偏了一下头。 贺国荣问:“当时给没给点补助?” 组长说:“给了,是从家庭生活困难这边给的。” 妇女说:“这个家庭需要的而不是补助,是全包。” 组长说:“你又在乱说了,不靠自力更生,想办法搞生产自救,一有事就想起国家,国家这么大,人口负担这么重,哪有这么多的能力哟。” 妇女说:“国家不包起来,其它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组长说:“也不是像你这么说,大家都有爱心的,平时你家送一点,我家送一点,把生活先顾下来。她家的责任地也安排人做了,收成后给她送去放好,过年过节的时候,村里就组织送点rou油米,有几户人家也一直惦记着,炒几个好的菜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