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第二梦
楚武王用幽深不见底的目光打量着他,许久才开口道:“寡人还听闻,你当年是带了一块破石头来,还谎称那是你在荆山脚下发现的绝世璞玉。作为惩罚,你失去了一只脚。” 卞和缓缓看向自己的左脚,那里只有一根丑陋的木头假肢。他拄着拐杖,艰难地弯下腰,向武王行礼,“启禀大王,庶民三年前确实来过,也确实失去了一只脚,但庶民当年带来的,确实不是一块破石头,而是一块货真价实的璞玉,一块举世难寻的稀世珍宝。” 接下来,卞和将三年前对楚厉王说过的话又原样照搬对楚武王说了一遍。 “通体灵光,白净无暇,隐于深山草木之间……”他的耐心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大感佩服,似乎为了这块璞玉,他可以不厌其烦地滔滔不绝,即便让他在这里讲三天三夜他也心甘情愿,只要有人在听。 楚武王的指关节叩击在王座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涣散的目光投落在了殿里的七色帷帐上。 卞和说完了。楚武王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到他身上。 “所以……你把三年前那块‘破石头’又带来了?”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 卞和垂头道:“是。” 楚武王的脸上有了愠色。他发起怒来倒是和他的父亲颇为相像。 “你……是在怀疑先王当年的眼光吗?” 卞和心下一惊,连忙跪了下去。拐杖被丢到一边,他踉跄了半天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庶民不敢,只是觉得公玉先生当年鉴玉有失公允。玉隐于石,又不可剖石明察,本就难以鉴别,公玉先生误将璞玉认作顽石,也在情理之中。” “哦,那个公玉觳啊。”楚武王淡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那你该庆幸,今日你并不会见到他,因为他前不久刚被抓去给先王殉葬了。毕竟到了阴间,还是会有络绎不绝的献玉者,还是需要公玉先生这样明察秋毫的鉴玉大师呀。” 卞和冷不丁感到全身一阵恶寒。 “先王平日素喜玉器,有公玉先生下去陪他,他也就可以安心了。” 卞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呆呆地应了句:“是。” 楚武王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下移,落在他的左脚上,“卞和先生为了这块玉,也真是够执着的。” 卞和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按紧了兜里的玉石。 “可若是今日鉴出来还是块破石头,你就不怕寡人要你的命?” 卞和神色自若。 为了这块玉,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残酷的刖刑彻底摧毁了他的生活,生活还能变得更糟吗?他还怕什么?他什么都不怕了。 卞和轻轻地摇了摇头,道:“纵使赴汤蹈火万劫不复,庶民也要将这块璞玉献给大王,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只要卞和有一口气在,便一刻不会停下献玉的脚步。纵使一只脚已经不在了,纵使还要献一千次一万次,千千万万次,庶民也不在乎了!” 楚武王被卞和的执着深深震撼到了,闻言他点点头道:“卞和先生献玉的精神确实令人动容,只不过这究竟是否真是块稀世璞玉,还是要行家说了算的。” 他挥了挥手,候立在一旁的公玉莆走上前来。 “这位是公玉觳之子,公玉莆。”楚武王向卞和简短地介绍道。 卞和朝公玉莆深深行了一礼,公玉莆微微颔首,顺手接过他递来的玉石,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楚武王饶有兴致地打量阶下的二人,眼中闪烁着和他父亲一样冷酷的光芒。 卞和显然已经没有三年前那么紧张了,他两眼平静地望着公玉莆。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吗?不!因为他已经堕入过无边黑暗的深渊,已经不能再痛了,不论这回他再要遭受何种刑罚,他都有信心自己一定能挺得过去,毕竟他的意志坚强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命运让他在某个时刻遇见这块玉,又让他失去了一只脚,他相信这绝非偶然,而是一次历练、一次考验。无数偶然中隐伏着必然,无数必然中又处处充斥着偶然。 公玉莆细细端详着玉石,不时用指关节敲击石壁聆听回声,正如当年公玉觳所做的那样。 楚武王轻笑一声,用一种近乎讥讽的语气问公玉莆:“怎么,你听见了什么?” 公玉莆叹息着摇摇头:“启禀大王,什么都没有听见。” “什么也没有听见……也就是说,这根本就不是块玉?”楚武王的语气里明显带了怒意。 公玉莆垂头道:“启禀大王,这确实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千真万确。” 卞和已经不会伤心了。他看着双手捧玉的公玉莆,又看看王座上满脸怒意的楚武王,突然笑了。很奇怪,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楚武王的眼中涌动着冷厉的寒光。 “笑你们没眼光!笑这世道不公!笑我生不逢时!”卞和拄着拐杖,挣扎着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杆。他的脸上依旧保持那抹冷冷的笑意。 楚武王也冷笑,“那你就笑吧,卞和先生,尽情地笑,大声地笑,对着你那块破石头去笑吧。哼!糊弄了先王,还要接着来糊弄寡人!来人,拖下去,刖刑伺候!” 卞和显得很平静。 他的人生境遇已经不能再糟了,他必须学会坦然面对一切,不然还没等到命运折磨他,他自己就会率先崩盘。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又一次,卞和被无情地拖了下去。他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倒影发愣。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尤其对于他这样一个蠢人而言,尤其如此。时间就好像美人腕上碧绿的玉环,不断地将他带回曾经跌倒的地方。 楚武王和公玉莆消失在了身后,“轰”地一声,朱红色的宫门重重关上,卞和又被带回了三年前那条巷子里。
屋瓦还是一样简陋破败,巷子里臭气熏天不减当年,可三年前的那些人,如今却难觅踪影。当年的老宫婢如今安在?当年病得骨瘦如柴的宫人如今安在?他们都和楚厉王一起,消失在了不断流动的时间年轮里。 然而人虽然换了一批,历史却在不断重演。 已经失去一只脚的卞和被按在地上,完好的右脚高高抬起,用粗麻绳固定血迹斑驳的木桩上。那木桩上,当然有他自己的血,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他的血却依然留在这里,这样想来倒是比风过无痕的楚厉王好多了。 巷子里的人又一次围了过来。其中,不少人认出了他。 “瞧!那不就是三年前被砍脚的那个人吗?难道他现在又要被砍掉一只脚吗?” “砍掉一只脚,拄着拐杖倒还勉强可以走路,要是两只脚都砍掉了,那可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哩!” “是呀是呀!明明已经受过一次处罚了还要再犯,偏要弄得最后没法收场才太平,傻不傻呀!” 纷纷议论声传入卞和的耳,同情怜悯的目光落在卞和身上,卞和没有在意,只是紧紧揽住了怀中的玉。唯有这块玉,才能助他挺过残忍的刀锯之刑。 “一块破石头,跟个宝贝似的。”宫人发出一声讥笑,冰冷的刀锯呼啸着砸了下来,深深劈入骨头里。 “咔擦!” 入骨之痛,痛到难以言喻。 卞和痛得不住发出惨叫声,淋漓鲜血浸透了他的小腿,可他的双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块“破石头”,指关节都发白了。 行刑的宫人看着他那模样,冷冷道:“奉劝你一句,还是安分些,回家当个良民,安心过日子吧。这宫墙之内啊,处处都是杀机,处处都是陷阱,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你不过是被砍掉两只脚,应该觉得庆幸。” 他说着,又劈下了第二刀。 卞和痛得咬紧牙关,脸色煞白,一双细嫩的手在石头上磨出了血痕,鲜红的血染红了玉石。意识渐渐离他远去,他愣愣地看着接连劈出第三刀、第四刀的宫人,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古老的献祭仪式。 他躺在祭坛上,他鲜活的血和心脏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恭敬地呈给天神上皇。所有人跪伏在他身下,祈求他的心脏和血能够为他们带来福祚和庇佑。 恍惚间,卞和感觉粘稠而冰冷的液体顺着脚踝流出来了,他知道那根木桩又要染血了。他慢慢地抬起脸,模糊的视线徐徐投向碧蓝如洗的天空。他的脸英俊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