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 前夕
十二月十二。决战前夕。 悲歌飘到了遥远的战场,风雪无尽。 吴起踏在那披着积雪的黄土地上,猎猎披风飘扬于身后,温润璞玉静静悬于衣襟一角,在风中晃荡。 君子当温润如玉,有时却也免不了行些杀伐之事。须知即便是玉,也要经过鲜血的雕琢方能成就大器,从烈焰与炼狱中煅来的,方能称作真君子。 在他脚下是黑压压的千军万马。 武卒穿上了特制的铠甲,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这支军队将会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而后面成排的兵卒,他们的任务是在正面战场拖住敌兵,替武卒的必杀行动争取时间。换句话说,就是当rou盾,白白上战场送死。 千军万马沉默肃立,竟无人发一言,或是缘于首战的失利,或是出于对死亡的畏惧,或是迫于高台上那个男人的威慑力,亦或是源于他脚边跪着的秦国俘虏,敌方阵营的骑兵校尉。 俘虏的身上没有绑一根绳索,他是自由的。但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更大的羞辱,这意味着即便他忽然发难从地上弹起来,对于眼下局势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当然,骑兵校尉也并没有弹起来,他只是屈从地跪在吴起脚边,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无颜面对他的国家。 “三军听我号令!” 众目睽睽下,吴起从腰间拔出宝剑,直指青天,慷慨激昂的呐喊声回荡于天地之间: “秦国虎狼,贪得无厌,犯我西河,屠我良民。大好河山,天奉吾也,延及庶民百姓,遍泽千秋万代!此番虎狼来犯,若吾辈惧死贪生,犹疑不前,无异于拱手赠河山于人,若是可忍,孰不可忍?” “杀!” “杀!” 三军瞬间爆发出激烈的呐喊声,将士们举起手里紧攥的冰冷长矛,向主将致以他们最崇高的敬意。 天地间遍布杀伐之气,天地肃杀,恍然间又回到了出征那日阴冷的秋晨。老泥鳅也举起了长矛,随众将士一同呐喊鼓劲。 这一次大概真的有去无回了吧,他会白白枉死吗?还是死得其所?他死后,谁来照顾他娘? 虽然他的内心依旧免不了茫然与苦痛,但这一刻他还是决定忘记一切,全身心融入到这支军队中,融入这场战争中。 “吾闻野语有曰:‘狼不可养,虎不可纵,窃贼不可赦’。秦人残贼,觊觎他人之物,罪加一等,罪无可赦!吾等奉皇天之名,攘除jian凶盗贼,誓死捍卫西河,卫我大魏河山!” “誓死捍卫,山河永在!” “誓死捍卫,山河永在!” 将士们抬起长矛,戳向无形虚空,仿佛在绞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凶狠而凌厉,带着捍卫河山的勇气与决心。 “杀!” “杀!” 万众瞩目之中,吴起挥动长剑,砍下了秦军俘虏的脑袋。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在地上,被他拾起,并展示给众人。 受了血的刺激,那些有血性的男儿变得更加亢奋了,他们挥动森冷锋利的兵器,口中高呼激昂的誓词。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染红了积雪,染红了脚下的大地。 “以血祭天,以血祭地!以血祭鬼神,以血祭亡魂!以血祭吾剑,以血祭河山!以血祭生民,以血祭千秋!以血祭不朽之盛事,以血祭万世之功业!” 长剑一挑,“呲啦”一声划开俘虏的皮肤,鲜血顿涌而出。两名将士走上前来,用布帛蘸了他的血,涂抹在巨大的鼓面上。 鼓面猩红。 “咦,好恶心!”云樗厌恶地捂住了口鼻。他虽说仅是站在队伍的最末端,但依旧能够闻到那股呛人刺鼻的血腥味,是他的错觉吗? 献祭完毕。吴起神情肃穆地举起长剑,让底下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上面的斑斑血迹。 “明日一战,事关重大。胜则城全,败则城破,百里西河尽归他人,先烈亡魂死不瞑目。尔等皆为义兵,勇猛刚强不可凌,保家卫国坚无惧,勿要使国有所辱。宁可身死,城不可破!” “誓死捍卫,山河永在!杀!杀!” “三军听令!凡将军兵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绝无退路!”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天地有一瞬的肃静。将士们睁大双眼,不敢相信他们爱戴的将军竟会下如此军令。 如此冷酷,如此决绝,是血染的军令,没有为他们留丝毫退路。 孤之过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斜日西沉,残阳如血。 已经来不及了吗……没有退路了,前进是死,后退亦是死,军队被围困于死亡的山谷中,四面埋伏,进退维谷。既然如此,宁愿选择前进,亦不愿如丧家狗一般死去,是这样吗? 每个热血男儿曾经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是这样吗? 冷风吹过,如刀锋,在脸上刻下深深的划痕。吴起孤独地立在黄土高地上,任风沙吹散他狂乱的墨发。 行军打仗绝不是儿时的游戏,输了还可以重新再来过。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丢了性命,即便再不甘心,也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谁希望自己随随便便像枯叶一样死去?可战场又偏偏是这样冷酷无情的地方,一旦走上战场,就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审判。 你的命不在你手中,冥冥中自有天意。 如果我死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该奢望有任何人记住我,只求在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刻,我能够兑现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吴起抬起头,望向暗沉沉的天空。雪已经停了,晚霞将天边染红。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茫茫造化之中,他是多么多么渺小的存在,如毫末之在马尾,米粒之在仓廪,可他却妄图做天地的主人。像大鹏鸟那样扶摇直上九万里,叱咤风云,俯瞰天地,驰骋八荒,出入宇内,唯我独尊,做改变时代的人,做主宰天地的人! 这样的理想……是不是很虚妄?是不是很可笑?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悲歌飘到了遥远的战场,风沙中有轻细的呢喃私语,仿佛一双温柔的手。 吴起,你真的毫无畏惧吗?他问自己。 不,我畏惧过,毫无疑问,我从未面临过如此棘手的战况。魏国的未来只在我肩上,我怕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站出来面对一切,何不带着你的军队溃逃? 因为我是将军,不是老鼠。 那么,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走上战场,面对敌人,面对未知,面对生死? 是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曾年少立志,弃母求学。我曾在孤灯寒夜苦读不辍,亦曾周游列国寻求机遇。我曾泯灭人性杀妻求将,亦曾遭人唾骂苦苦忏悔。 一个人究竟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起身,挺直脊梁,走很长的路?是什么给予我这样的勇气? 为了理想,我舍弃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从炼狱中脱出,从烈火里煅来,从薄冰上履过,方才颤颤巍巍走到今日这一步。 我已无所畏惧。 “铮——” 琴声铮铮,如宝剑嗡鸣,如马蹄隆隆,踏碎霜晨月。素萱娘优美的梵唱在天边响起。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将士们的错愕仅持续了短短数秒。咬了咬牙,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他们抬起头,以坚定的眼神凝望天空,眼中闪着不服输的光芒。 不退就不退!谁在乎?懦夫才后退!懦夫就该死!懦夫就该死! 他们举起长矛,齐声高呼:“千秋功业!万世不朽!” “千秋功业!万世不朽!” “血祭河山,山河永在!” 渺小如我,亦想成为天地的主宰。如此,是不是很虚妄? 老泥鳅紧攥长矛,竟因激动而流下了热泪。 他才不是懦夫!他才不会后退!他是要守住魏国河山的,他是要建立千秋功业的!他会勇敢的! “若车不得车,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 “谨遵军令!” “所谓绝处逢生,人只有被逼到绝处,才能爆发出惊天的信念之力,颠倒阴阳,转动生死之轮。生与死,原来是这样转换的。”云樗喃喃道,“原来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竟是一个人的信念与勇气。” “小与大,同样是这样转换的。”长鱼酒补充道,“我从没觉得这些士兵如此伟大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师傅要我下山历练一趟,原来是有他的用意在的。若非亲眼瞧瞧这尘世,我对大道的理解也将永远停留于浅层。”云樗仰起头,看着高岗上握剑的吴起。 “多么可贵,又多么心惊,这回,我算是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