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韩夫人
长鱼酒愣住了。 “哦,瞧我粗心健忘的,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可是秦王的夫人了。秦王待我很好,事事都依着我、宠着我,对我关照得无微不至。我现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下人多如牛毛,再不用为生计发愁,更不用做苦役杂活,也毋需受任何人的侮辱。” 她叹了口气,又道:“知道吗?下人见了我,可都要恭敬地点头哈腰,躬身行礼,这日子倒也比从前好过多了呢。所以……秦国危难当头,为国家出点力,我应该做的。” 城下陷入了冗长的寂静之中。 长鱼酒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落瑛她……她嫁给秦王了? 无尽的风雪,迷离而渺茫,在这无尽的风雪夜,心仿佛被冻了一层霜,好冷好冷。 夜未尽,冰霜便不会消融。 韩夫人……她现在,应该很幸福吧。 韩落瑛偏过头,将目光移到了云樗身上。 “你能听见我的箫声?”她问云樗。 云樗撇撇嘴:“切!吹箫不就是吹给别人听的嘛!我听不见,你在这儿吹箫还有什么意义?” 韩落瑛笑而不语。 良久,她执起玉箫,又开始了她的演奏。箫声悠扬清雅,却又带着无名的悲凉与憔悴,在这凄清的雪夜里,直教人潸然泪下,肝肠寸断。 “她刚刚问的话好奇怪啊……”云樗疑惑地皱着眉头,“难不成我能听见箫声,是在她意料之外的?哼!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能耐,且待我试她一试!” “等等!”长鱼酒大声喝道,“危险!” 但已经来不及了。 “嗖!” 香草化为碧绿流光,自锦袖中穿出。云樗一跃而起,向城头掠去。 “桃花晦,明,暗,变!” 一朵桃花自袖口冲出,旋即飞升至古城上空。桃花以超高速旋转着,向四面八方发射桃花花瓣,片片锋利如刀,快若闪电向韩落瑛切去,角度刁钻直取要害。 箫声骤然急转,随即戛然而止。 “呼——” 光影一闪,城楼上哪还有韩落瑛的影子? 好快的速度!云樗登时心头大骇。 城头寂静如死,几片雪花落下,了无声息。空气里只有他起伏不定的喘息声。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脊背一凉。 糟糕!云樗心下暗道不好,赶忙一闪,整个身体向后倒去。 “嗖嗖!” 数以百计的冰晶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片片锋利。 云樗忍不住后怕。 这么锋利的冰晶,倘若一个不慎扎进rou里,那可不只是流点血就完事了,或者说根本不会有血。因为血已经凝固了。而细小冰晶夹带的寒气则会循着人的经络侵入体内,攻及心脉。一个人的呼吸可能会在瞬间停止。 思及此,云樗不由加快了脚下动作。他脚下生风沿着城楼一路跑,无数冰晶钉在他脚下的砖墙之上,香草左右护身为他开道。 “糟了,攻势太密集,支撑不住了。”云樗咬紧牙关,身形化为一道弧光,从城头跳下。 然而冰晶转瞬又追至,数以百计的冰晶紧排布成一朵莲花的形状,而他正处在莲花的花芯处。死亡的威胁盖过了坠落的恐惧。细嗅那梅花,依稀能嗅到枯败的气息。 “霜花微雨阵!”云樗骇然大惊,失声叫道,“道家的霜花微雨阵!” 霎时间,数万冰晶呼啸而至,攻势之凌厉似乎未存留活口的意思。 云樗以葛蔓勾住城墙,来了个缓冲,旋即就地一滚,险险避过从正面袭来的七道冰晶,同时飞快地挥舞藤蔓,将四周细碎的冰晶格去。 “等一下!”他转过身,朝着面前的虚空大喝一声,“停,快停下——” 空气里的小冰晶颤了两颤,竟真的消失不见了。 绿色流光一闪,女子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城头,素手执箫,眼波流转间似多了一分了然。 “你——”云樗指着她,满脸震惊,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老圆,“霜花微雨阵。你是道家人?” “什么!道家人?”长鱼酒明显讶异了一下。他拉了拉云樗,蹙眉道,“你瞎说什么呢!她怎么会跟道家有关系?” 云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方才使的分明是道家的招式,千真万确。道家招式取法于自然,cao纵天地万物:草木、虫鱼、冰雪、鸟兽、风火,正所谓君子物物而不物于物,道家便是以自然为力量本源。正如我cao纵草木花树,她cao纵的则是冰雨霜雪,或许还有更多也讲不定……霜花微雨阵虽是不入流的小阵法,却也属本门秘法,外人绝无可能习得。” “道家人?她怎会涉足江湖?”长鱼酒不明白,“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从未料到,那样温婉娴静、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有一日也会混迹江湖,过那样飘摇无定的苦日子。 “哈哈哈!”清冷的笑声在他们头上响起,“不错,我是道家人,我的招式来自道家。看来……我今日可是遇到同门了,啧啧啧。” “可,可是……”云樗迟疑道,“姑射山几百号弟子,我却从未见过你,也未曾听说过你的名姓。怎么感觉你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难道……难道你是偷学了我们道家的武功?” 韩落瑛笑得更放肆了:“哈哈哈!偷学?你说得倒是轻巧,从哪儿偷?怎么偷?你以为偷武功跟偷人一样简单吗?好天真!” 长鱼酒闭上眼,任凭雪花落在他的眼睑上,化为雪水流下,刺骨冰凉。现在的韩落瑛身上已再无当年的影子,统统都被抹去了,一点也不留。这或许是件好事吧,因为她终于学会了武装自己,不再让自己受他人欺负,也具备足够能力为自己争一个前程了。 或许,是时候放手了,毕竟那已经是名字相同的两个人了。而他也再找不回当年的悸动了。 内心有什么地方在痛,一股奇异的能量顺着四肢百骸周流运转,不时侵袭洗刷着他的经脉,汹涌翻腾,敲骨吸髓。他咬紧牙关,拼命压下疼痛。 “既然你说你并未偷学武功,那你又师承何人?你是哪位高人座下的?报上名来!”云樗喝道。 韩落瑛轻轻叹息了一声,抬手拂去身上满积的雪,美目直勾勾地望着远方群山,声线清泠似雪:“既然你也出自道家,那我问你,可曾听说过画镜夫人?” 云樗呆愣了一下,旋即倒抽一口凉气。 “画镜夫人!怎会不知?道家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曾经的天之骄女,不仅容貌生得极美,对武学的领悟也是极高,年仅十六岁便已步入登峰造极之境,被当时的道家掌门——即我师傅的师傅相中,收入门下悉心培养。这等传奇人物,怎么可能没听说过?道家原本从不收女弟子,可她却凭借异禀天赋打破道家延续百年的惯例,成为掌门座下第一女弟子。道家自她开始放宽门槛。”
云樗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唾沫星子横飞,言谈间流露出对这位前辈的滔滔崇拜之情。 韩落瑛挑了挑秀气的眉。 “直到现在,师傅还老把她放在嘴边,日日念叨着她呢!她的传奇故事,道家上下还有谁人不晓?只是……后来不知触犯了什么门规,竟被时任掌门逐出师门,后来便不知所终。不过这件事随后就被人压下来了,没人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十几年了,再没个音讯传来,师傅很是挂念她呀……” 云樗忽然抬起眼,诧异地看着她:“难道……你是画镜前辈的传人?” “怎么,想不到?”女子戏谑一笑,反问道。 “啊……不,我应该能想到的。画镜前辈是女人,功法偏阴柔,身法侧重敏捷闪避。她若要找后继者,自然也得找女子来继承她的武功,我早该想到的……” “落瑛!”长鱼酒的声音比雪还冷,谜团太多,他都有些混乱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缘何,你竟会踏入江湖?我走后的那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湖人不好做,因为很辛苦,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讲,更加辛辣也更加残酷。是怎样残忍的事,才会逼着一个千金大小姐走入江湖,过血雨腥风的苦日子? “怎么,想知道?”韩落瑛一挑秀眉,戏谑道,“你觉得你当年不负责任地离开王宫,把我们这些弱不禁风的嫔妃留在那儿,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长鱼酒静默了,耳边只余“呼呼”的风雪声。 “我们都是晋国的旧部,是余孽,留一个也是后患,你觉得三晋的人会怎样对待我们?” “你是韩家的女儿,韩武会放过你的。”长鱼酒道。 女子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声:“哈哈哈!你还是跟从前一般幼稚啊,我的殿下,纵然我的父亲有意放过我,赵魏两家大夫会同意吗?在流血这种事上,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互妥协的!人只会越死越多。” “不要再叫我殿下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眼下,我不再是公子,你也不是我的韩妃。为何还要重提旧日称呼?”长鱼酒阴沉道。 情绪已经冷到冰点。他的心绪很乱。对于韩落瑛的控诉,他也无可奈何。当初被流放出宫,累累如丧家之犬,自身都难以保全,又哪能顾得上那些嫔妃呢? 他确实不负责任,但当时的他已经实在无力担负起责任来了,活下去都成问题。说到底,他和他的那些嫔妃也没有什么分别,都是被命运驱赶着的可怜虫。更何况那时的韩落瑛都已被幽禁起来了…… “哼哼!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拘泥于称呼这种小事儿!”韩落瑛扬起头,倨傲地笑道,“无妨!反正一切已成往事。” 长鱼酒目光闪烁了一下。 “那后来呢?”他问道,“你又是如何逃出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