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折翅的战士
孟秋的夜晚说不出的飒爽,带着那仿似能够吹走一切疲劳的凉风,让人们得以从严酷的夏季中重获解放。 季节的更替似乎都有着一个通病,因为它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潜入人世。就好像这一座小小的城市一样。可能它不及国内一线城市那般繁华通达,八方接轨,但只要有人聚居的地方,就必然会存在一种体系。比如高与低的相对,富与贫的差距,强与弱的分别。当一切都深植人心,也就习成自然了。 时值九点,一处阴暗的墙角传来碰撞跌倒的声音。周遭人影全无,四外寂静,唯独那挂在电线杆子上一盏昏黄的路灯恪守本职。 借着惨弱的灯光看去,只见五个人围堵着后背依靠在墙壁上的一名年轻人。 这五个人穿衣打扮流行时髦,且一个个面目专横,十分的凶狠,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这个坐在地上的人。从他们眼中,流露出不加任何掩饰的讥讽。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给你一个机会,跪下来道歉,等我们高兴了,也许会免你一顿毒打。” 狂妄的言词,带刺的语气,使得周围其他四个人不约而同的看去位居中间的一人。 这个人嘴上叼着烟,眉目间种下深深的倨傲,正如他领头一般的气场,分外惹眼。 跌坐在地上的人名叫何云,他穿着黑色的衬衫,修剪着长碎发。白色的眼罩,由后而前裹住一只左眼,宛如斧凿一般的面部曲线,说不出的俊冷。神色之中,满是挥之不去的苦愁,以及醉酒之后的颓丧。 他左手带着一只白色手套,自然的搭在左膝盖上。右手拎着啤酒瓶引颈痛饮,对于站在自己身前那人的话,充耳罔闻。 那人见他漠然无视,反而自顾喝酒,方才发出的狠话本以为他定然会照办,想不到竟让自己颜面尽失,当着其他四人的面,落了台阶还无处可拾。想到这里,他把心放狠,抬起一脚全无顾忌的朝何云踹过去。 眼看着这含恨的一脚即将命中何云胸膛,却只是一瞬之间,他的右脚却被何云的左臂抵住,不得再前进分毫。正诧异间,他想要撤回已经是来不及了,耳边传来呼啸,随后便是啤酒瓶的炸裂声音。 天灵盖中招了,伴随而来的剧烈疼痛,以及晕眩的感觉,就好似电闪一般,急速反馈给他头顶上所有的神经系统。 本能性的抱头后缩,从双手上传递过来那湿漉漉的触觉,刺激的他心思惶恐不安。压抑在胸臆间的怒火,促使他几乎是咆哮一般吼道,“把他打个半死!然后折断右手!” 根本不需要他说,其他四个人早就反应了过来,一个个怒争双目,快而不乱的抡拳捶打。 退出去的这个人稍缓过剧痛后,抬头朝里面看去。四个人围着一个人打竟然不能占上风,反而随着几轮的交手显现出了疲软,别说是伤他,就是多过几招都越发艰难起来,全部被他利用巧劲挡开出去。怎么回事?他心里不明惊骇。 早先他们五人在一家餐馆内吃饭,有说有笑的,交谈倒也融洽。只是谁也没料到一个醉鬼带着满身酒气,步履歪斜着从这边座位走过时,手中的酒瓶子好巧不巧的磕碰了他肩膀一下。 本想着这个醉鬼会出于常情的道声歉意什么的,然而回以他的却不过是十分平常的离去了,就好似满不在乎一般。 终归是年轻人,气盛意烈,埋了账单后一路尾随,待走到这处偏僻的一角,五个人伺机而动将他一把推翻在地,围堵了起来,合计着给他点颜色看看。 算盘易敲,实事难为,他不过稍微疏神了一会,就被啤酒瓶给揍了,现在倒好,其他四个人不仅没能给他释恨,反而几轮的功夫,一个个像丧家犬一样,躺在地上痛苦哀呼。 “你…”他刚欲说话,却见这个带着眼罩的人,兀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前。带着环形锯齿的破碎酒瓶抵住他的咽喉,生生阻绝了他的发问。 “欺负一个醉鬼,好玩吗?”没有感情色彩的声线中,带着无趣的音色。 “显然你不是一个普通的醉鬼。任谁被这种利器抵着喉咙,都不会觉得好玩吧。”这人苦涩一笑。沿着额头滑落下来的血迹,使得他脸庞十分的麻痒,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来自感触上的惧意。 何云放下了右手,将断碎的酒瓶随手抛开,点了一根烟后转身离去时说道,“对他人多一些宽容吧…” 这人见何云离去的背影十分单寒,从方才开始,他一直注意的一个问题被他脱口而出,“我刚才见你的左手,相比较右臂的灵活和有力,似乎有些僵硬和机械化,莫非你…” “你说这个?”何云转过身,将左臂的袖子由下而上翻卷过去,露出了一截钢铁制作的臂膀。“我不过是一个残废罢了…” “你…活的很坚强…不论是外在还是内心。” 看到这里,这个人由衷的产生了一种敬意。 “呵…大晚上的辛苦你们送我这么远,你们的路远,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话音随着步伐的远去,拐过一个街头后,与身影一并没入了无尽的黑夜之中。 “明哥,那个家伙跟我们差不多年纪,打架真是厉害啊。而且还是残疾的状态下。” “是啊,看手段不像普通人。有好几次明明可以下重手,但都被他用柔劲迎击了。” “包括明哥你也是,按照角度和下挥时的回收,你才没有当场晕死过去。” 缓过劲来后的四人纷纷朝这个人走了过来,然后各自感慨着。短暂的交流后,五人就近寻去了医院看伤。 距离方才那处街道不远的小区内,何云右手支撑着楼底下的墙壁,不断呕吐着。经过方才的打斗,使得他血气翻涌,本来就半醉半醒的状态,此刻是再也无法忍耐,连同晚饭,一并被倾吐出。 “咳咳,真是无聊的人生。”就好像抱怨一样,对于此刻的状态,头脑中发涨而又昏沉,也似乎只有那一丝过往的执念,才会令他慨而生痛吧。 “人生是精彩的,但是对于一直活在过去的你来说,那就是无法想象的黑暗了。”讲话中气十足,以及皮鞋踩在石砖上所发出的脚步声,渐渐的一个穿着正装的短发中年大叔往这边走了过来。 薄弱的灯光下,露出一张满是刚性的脸孔。高大而又壮实的身板,饱满刚烈的气格。年逾半百,虽然老态渐显,却拥有心性积淀后的沉稳。 “我在楼底下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上去坐坐?”尽管是示问句,但从中找不到任何一点可以被否定的余地。 “原来是吴叔,好久不见,难得来一次自然要的。” 两人坐电梯直达第十层,沿着走道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家。 是一套小房子,特别适合蜗居。杂乱无比的屋内,酒瓶子混合着各种垃圾铺散在地。烟灰缸内,密密麻麻的掐满了烟尾,一旁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烟盒,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有清理了,借着敞亮的灯光看去,竟然还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除却望眼分明的餐桌,茶几和沙发,也没什么家电器具,可以说十分的清贫而又颓废。 “你如果跟我打个招呼,也许我会清理一下。” 吴叔刚一进入,那被擦的锃亮反光的皮鞋就踢中了一个易拉罐,在一阵叮铃咚隆的碰撞声下,令他不禁有些举步犯难了。 “或许你应该雇一个年轻的小保姆。”说着,他也不再顾虑,行走处或悦耳的玻璃撞击声,或罐子滚动的脆响声,把何云这一个死气沉沉的小屋添加了不少的生气。 来到沙发前坐下后,吴叔发现那座垫下的弹簧高低不整,十分的硌人,自我调整一下后,他看去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何云。见他神色之中蕴满孤僻和憔悴,不由叹了口气,问道,“一年了,真的太快了。过得还好吧?” “瞎了一眼,断了一臂,我已经废了。如果是以前,自然不好,但现在是现在,得过且过,苟且赖活吧。” 何云的话触动了吴叔的心弦,令他短暂的缄默了一会。随后又继续问道。 “现在做什么?我是说工作。” “你还真是大忙人。我现在是残疾人,有补贴和退役的资金。力气活做不利落,脑力活又没学历和本事。所以找了个车场保安做做。反正活有定式,乐得自在。” “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没有志气,做这种稳定求闲的活计?”
吴叔也是心直口快,但只是一说出口,便后悔了。 何云将燃到一半的烟掐掉,然后站起身环视一圈,指着屋内说道,“四五十平方的小屋,空空荡荡,远走他乡的一年来,我独自反省,不仅没有忘却,反而令我更加悲痛切骨。说到底,我就是一个失败的人。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他人。 从小父母意见不合导致离异。父亲殉职,我继后尘,但我幸运,还活着。我仰望父亲,是他带我确立了人生目标,但现在,一切都毁灭在了那一刻。我甚至在想,像父亲一样,有意义吗?” “何光是一名值得尊重的战士,他很了不起。那是他的选择,正如你选择放弃任务,解救无辜的人一样。” “对,为此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的战友都死了,任务宣布失败,梦想破碎,都结束了。” “但我知道你心中还有着一丝火苗,那是属于战士特有的火苗。振作起来,燃起斗志,跨越战友的死亡!从过去挣脱出来向前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吴叔看着身前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何云,他与何光是至交,也是友好竞争的对手。对于何光那年的殉职他十分悲痛,但眼前最为痛心的却是这个侄子的人生失败。 他不是一个严苛的人,相反更多时候总是采取人情做事。本来这已经是干涉到何云的人生价值观了,但作为长辈,他有责任从旁适时推动。 伸出厚实的双手,吴叔紧紧的抓住何云的肩膀,用雄厚的声音说道,“别忘了你的初衷,你是一名战士,倒下了,就再站起来,直到死的那一刻。” “战士也是人,又不是钢铁。况且,属于我的战场离我太远了。” 何云干涩一笑,他也想摆脱这个桎梏,但是他却没有直面惨淡的勇气,选择背井离乡,每日里借酒买醉,以此逃避。人到底还是脆弱的,经历不起大风大浪。已经是支离破碎了,捡也是徒增无益。 “只要你敢于面对,而不是逃避,我相信你能够的。我今天来的目的,其一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其次,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东西。” 说完,吴叔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约莫数分钟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麻烦你了小王,你先下去吧,我一会也下来了。”吴叔从站在门口的英挺小伙子手中接过一个纸箱子,吩咐了几句后将门轻轻带上了。 “什么东西?”何云见这个箱子四尺成方,不禁有些疑惑的问道。 “这个啊,我过来的路上顺手给你捎的。”说着,将茶几上的烟盒子如同掸灰尘一般,全部拍落在地。放下后,吴叔指着这个纸箱子说道,“是一款科幻战争题材的网络游戏,叫做命选。想必你也多少有过耳闻。” 何云听说后,脑海里大抵也有了映像。 原来这是CJN集团发售的一款网游,利用意识共鸣体的先进技术,可以令玩家进入游戏世界,产生无限乐趣的意识体验。距今已经发售两年多了,其游戏寿命和热度非但没有式微,反而逐日焦点。平素里他走在路上,或者餐馆,商场,时常都能听到关于这款游戏的讯息。 “何云啊,别因为一两次失败就懊恼悔恨,路还很长,想必你的战友也会理解你的。现在你需要做的是再次迈开步伐,对自己多一些宽容,活在当下,过去的已经是过去了。”顿了顿,吴叔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然后重重拍了拍何云的肩膀,充满激励的目光之中满是相信,“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何云将吴叔送到电梯口,俊冷的神色中多了一些自持,“吴叔,有空再来吧。” “哈哈,好,一定,一定!” 满怀欣慰的笑容,冲淡了吴叔那充满刚性的气质。对于他来说,到了这天命之年,能够看到这样一副光景,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