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若得人心牵机变，可醉三万六千场。
六千字大章，懒得分章了。 ———— 卫后那一声“小良子小昭儿”响彻京都。 知情的人深深震撼，震撼中带着欢喜和祝福。 不知情的人更加震撼，卫后这句话的意思太过明显，纵然不知道小良子是谁，可卫家覆灭，云皇皆归星海，这个所谓的回来是回哪去，他们心中早已猜明白了七七八八。 再听着皇宫深处姐妹俩放肆而灿烂的笑声，看着丞相府屋顶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丞相荀远，许多听闻过从权贵府邸中流传出闲话的人们，如何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苍生大阵一直未曾关闭，经此五天四夜，京都门阀世家尽诛的消息早已传遍京都周围，正在向整个云国，甚至整个星辰界扩散，苍生太平心愿，早已把这座苍生大阵，阔宽到天牧院之外更加广阔的地方。 此时大阵阵意清光幻影，只显现出三道风景： 在皇宫深处拥抱翻滚，琳琅笑声仿佛青苍之下皆可听闻的俩姐妹。 在相府屋顶哭得稀里哗啦的的白发丞相。 在卫府中双目眷恋悲喜交加的卫昭。 纵然许多不曾听闻过坊间传闻的人，看着这三处风景：二十多岁的一对姐妹，同为圣人，本该驻颜有术却白发如雪的两个隔空相望深深凝目的中年泪人——他们……真的很像是久别重逢拥抱痛哭的一家人呐。 再联想起二十二年前卫后入宫，二十年前京都星光大道那夜的内乱，卫后把太宗送归星海，近五年前荀初素入宫，被封皇太妃，然后传出先帝忽然驾崩的消息，如今更是做出杀母弑兄的大逆之事，他们纵然还不知晓许多细节，却已把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 原来，这个为苍生开太平的人间女帝，身上背负着如此令人心酸的爱恨和生离。 只是…… 忍把半世圣名抛负，或许此后便要冷对千夫所指，被唾骂千秋万世，只为换这一场回归。 值得吗？ 这个念头才在人们心中升起，便自己给出了答案。 卫后那双眷恋的眼，那张悲苦中蕴着浓郁欢愉的脸，早已告诉这人间： 值得。 这就是爱情吗？ ——那些未出闺阁的少女，看着天上三处风景，泪流满面……为什么那么凄苦悲绝，却又如此令人神往呢？ 某个才情样貌都极其出众的女子，不爱西厢居东厢，此时站在东厢楼头，凭窗凝望着卫后那张幻化的脸庞，低低呢喃：“原来，您就是母亲口中那位昭儿姐，荀相便是那个小良子。” 她楼头窗下院中，同样站着一个美貌宫装女子凝望天穹，眉眼嘴角，俱笑成一弯月牙也似，泪如梨花，不是连殊却又是谁？ 少顷，她拾起窗边桌上的纸笔，微微敛墨，一气呵成写到： 先生炫耀自己名字时，总爱叨叨说少女情结是明月入怀的诗。这世人也喜欢把世间事，化作低吟浅唱的词牌…… 可是，生命本就是一本悲凉壮阔的厚重大书，无论诗和词牌，都只是些不曾历经秋寒雪霜倾轧过的闲人，寥寥看了几段，心中凉了几分，便自以为已见冬凛而给出的评语。 自己的书，总归是自己来写的，悲喜自知，贫富自尝，才是自己的精气神韵。若是先让别人写满书评，再由着评论书写自己，写出来的人生再如何华丽堂皇，临了回翻，只怕章章节节都是遗憾。 她写完嫣然一笑，自嘲道：“我这样的性子，若是去先生说的那个世界写网文，是不是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呢？” 她这般感慨着，不由有些痴痴神往，思绪飘远了去，没有注意眉心发际处，忽有一缕熠熠玄黄的圣光如烟丝般袅袅窜绕而上，遁入苍生大阵中。 一缕玄黄圣光，便是一念。 人生是一本大书，人间是一片无垠风景。 无论看书还是看风景，总会随之生出念头。 初红楼观卫后这本书生一念，人间处处，看卫后一家是风景，看这苍生大阵是风景，甚至隐隐约约，看到了太平盛世的壮阔风景，又怎能不生念头。 无数缕玄黄圣光从人间各处蹿升虚空，依附在苍生大阵覆盖天域的玄清光幕上，流转汇聚，像无数缕熏染了神圣气息的云絮和流光，交融成无数条神圣的溪流，无数片神圣的金云，白驹过隙一般，朝登星峰巅飞掠而去。 一时，神圣气息溢满人间天穹。 大青山那个世界，幽幽青冢洞天，奋笔疾书的教育家忽然浑身一震，蓦然抬头隔着诸天封印，望穿世界看来。 道道蹿升流转的信念圣光，在他眼底的登星峰巅终汇聚成一片浩渺金云之海，如那佛光普照。 连他眼中激动的泪水，也晕染成了金珠也似。 教育家全身急剧颤抖起来，他那只握笔的手，颤栗得几乎握不住笔杆。 远处的苍穹书斋忽然清光大作，洞穿了青冢世界，迸射入大青山那个世界的天幕里。 书斋一隅，青柯青白走后新近添加的一处标记作“道律”的书架上，十余本书忽然无风自翻，每一页翻过，其上字句乍然遁出书页，凝滞虚空竖列成文，不过凝立须臾，还来不及看完一句，每一字的横竖撇捺，忽然间分拆四散，化作万千蝌蚪文也似的玄金道则，掠遁入空茫青苍消散如烟，下一刻横跨诸天封印，来到星辰界上空，遁入苍生大阵的玄金光幕中去。 一道神圣浩大的玄清光柱，忽地至皇宫深处的阵枢处迸射而上，震散了那片金云。 金云四散飞掠，化作一圈圈一层层的玄金圆环，如光晕、如浪潮匍匐最前沿的澜纹，不断荡漾扩大，往人间覆履而下。 无数圈金环荡漾扩散之中，不断降下无数缕玄金道则，相互交汇缭绕，最后重组成这个世界的文字，竖列而落，如同天道锁链贯穿天地，玄神经文铭刻人间。 这些文字，自然便是教育家书写道律法条，却还不是真正的道律法条。 人间但凡抬眼看经文的人，无论识不识字，这些经文便烙印入神魂中，瞬间便明白了其中意义，原来这就是公平律法，这就是人治和法制的区别？ 更加强大的信念和憧憬，从他们识海中溢出，再度化作玄神圣光遁入大阵。 苍生大阵那层幻清光幕，好似真的成为新的天穹，以登星峰巅上天域为弧顶，形成半个包绕星辰界母星的巨大椭圆，无数人间信念光芒从椭圆内层流转至登星峰巅，又被那冲霄光柱冲散至外层，化作一圈圈金色玄纹荡漾而下，仿佛以星辰为泉眼的巨大喷泉，散落的水帘浪潮一般，越坠越下，同时越收越小，渐要包绕整颗母星，坠入登星峰反面，东南西北四海交接的海域，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 一道惊雷忽然撕开苍生阵上的天域。 隔绝此界与其他世界的狰狞封印，再度凸显天穹，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无数灵气青澜，从封印裂口中汹涌灌入此界，顷刻间就把苍生阵那片天幕，沁润成氤氲青霞灵海。 无数灵瀑至天而落，化作云絮青烟，萦绕人间处处，胜似仙境。 那道惊雷哪是惊雷，只是教育家隔着一界封印口吐道音。 此间苍生听到的亦不是惊雷滚滚，而是一句话： “青莲以青苍源道为阵，以阵为此间宪法刑统之基，请苍生编律条，撰法度，以全赏善罚恶之责。” 这句话何异于惊雷！ 人人皆可编撰法律条文吗？ 他们这样想着，这句话便已经通过阵意，传递到青莲耳中，于是另一道惊雷滚落： “人人皆可。” 短暂震惊之后，人间开始反思： “若人人皆可编撰法度，人心各异，难免不可一统，如何成律？况且，此阵由青莲一人主导，以他宪法刑统为基，若以此阵为法度，岂不是苍生命运尽在他一人手里？” 青莲的回答再度落下，带着一缕自嘲叹息： “此阵以天机为枢，我不过那一缕天机的接引之人，天机如真，‘神鬼’自在，我尚在天道之下，若能左右得了这座大阵，又何必苦心孤诣谋划千年。 把苍生大阵推演到现在的是你们，全法度治此界的也是你们，我的宪法刑统，不过给你们一个参考而已。 这一点，卫后可以作证，妖后花狐、南朝曦圣、青柯一行人也可以作证，你们若信不过他们，还有数百位进入天机传承的寒门子弟，他们也可以作证。 只等你们定下大处法度，集我与明月刍狗光暗的天机变秘境便会触动，以你们苍生信念，驱御天机往前，把这座苍生阵，推演成情怀天机与众生心意相合，自主化衍的大道意志，从此以后，若非修为通天，哪怕是青帝至此、三十三天那些自诩仙神的野心家至此，也撼不动此阵分毫。 至于法度成律，以多而决，若你们不能统一律条达七成以上，便只能以我所书之法为律。我穷尽千年所书之法，固然已经几近全面，终究还有疏漏之处，你们若不想用我法度，还是协商统一的好。况且生命长河无尽，新源时时更新，人间车轮滚滚向前，总有新法当立，以后新律，皆按七成而决，若乱纷纷没个归统，就只能凭阵枢天机量世而决，你们还是要学会编纂自己当家做主的的新法才好。” 人间听此回答，思附青莲千年圣人之名，再看苍生大阵的确随人心覆盖人间，终于落下心头大石，一惑解又一惑生，再问道： “那人与妖呢？人要吃rou，妖要吃人，如何决之？” 这是最为锋锐的问题，不是人间阶层的矛盾，而是身处食物链中不同物类互食的矛盾，哪怕都拥有了灵智，天敌的本能，是不能靠法度调和的。 花狐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忽然惊觉自己修为不够，做不到青莲那般道音覆履人间，正要闭口，却发现自己身影已经倒影在青苍大阵上，于是道： “这点不用担心，只等此间事了，青柯姐妹开启天界封印，自有刍狗接引妖界通往异界。” 青莲本以为花狐身为妖后，会有些解决人妖矛盾的新奇之想，听到这话，不由有些失望，却又旋即释然：为什么要失望呢，人妖矛盾充斥无尽岁月了，我们这些老不死都不能根本决绝，又何苦对这个小娃娃抱着希望。或许是后继无人吧？才会对年轻人生出更多的苛求！ 他这样想着，独自在星辰界中，摇头苦笑道： “错了，妖界就算全族牵居异界，人还是要吃rou，大妖还是要吃小妖。到时你又该如何，刍狗太平深渊隔绝南北，让北地大妖互食，不过权益之法，总不能永世如此。我们不能动用律条剥夺人与妖吃rou的权力，那样的法律，就像剥夺众生享乐的权力的一样，本身便失去公平，却又要人与妖不相互伤害，甚至去伤害那些未曾开启灵智的残缺生命，我们曾想过在源力化衍之上做研究。” 青莲说完轻轻一叹： “可惜，哪怕我们动用无数种源力，在不催生生命的前提下，成功研制出无数种口味鲜美的人工rou食，并且在诸天各处成立食品工厂，可无论人与妖，终究不买这些人工rou食的帐。” 他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嘲讽和无力： “作人的瞧不起妖魔，为妖为魔的仇恨人类也就罢了，我们可以把这些归为天性，可家养的不如野味，更加鲜嫩可口的合成rou食比不上那些依靠杀戮生命就食的血rou……” 青莲的声音猛然拔高，像无数道真正的惊雷轰炸在苍生识海中，神人一怒，只恨苍生愚昧不堪： “这是什么道理？是哪个傻·逼传承世间的道理吗？是天道化衍的食物链决定的吗？是那些野心家催生万类残缺生命造成的吗？不！三人成不了虎，三木也成不了森林，是这个区分三六九等的人间，是这个上行下效的奴性人间，是你们这些愚昧的人的行为和思想决定的，不思改变，不思创造，只知道墨守传统和祖宗的规矩，不去芜存箐也就罢了，可反而把糟粕当信仰，数千年的源力精华不存，却把那些源力带来的力量催生的野心欲望和教条主义奉为传世典藏，是何道理？” 这种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心态，把他的神魂折磨得无比憔悴，便是声音也哀伤沙哑起来： “我们想方设法改变了许多客观条件，也正在改变着很多天道赋予的残缺，可却改变不了你们自己化衍的虐性，医生可以治身体的病，可灵魂上的病，再如何惊才绝艳的圣人伟人神人，也无法治好你们，只有你们自己选择抛弃顽疾，你们才能痊愈，才不负青帝逆斩自己，创造出的完美生命这四个让鸿蒙混沌都敬佩的四个字，不然你们哪怕身躯再完美无瑕包藏万源万象，你们依旧还只是残缺生命的层次，只能做野心的奴仆，不能做自由情怀的真正自己。 而妖呢，刍狗他们历尽万难，才让你们这些残缺的生命拥有不亚于人与魔的智慧、天赋和前程，你们用你们的强大力量做了些什么？” 无数道惊雷炸落在妖域丛林雪峰之间： “别跟我说弱rou强食的丛林法则，觉得狮虎啸傲山林，鹰鸾雄踞天域，鲸豚主宰沧海的，我可以和刍狗说一声，让你们去龙凤天马雷兽饕餮等绝世圣妖的真正妖域去折腾。” 几句话，说得人间妖域，哑口无言。 青莲继续道：“人间的不公，天道变异赋予的不公，只要我们还没死绝，只要情怀后继有人，都有办法解决，唯有你们心底的龌蹉、肮脏、和狭隘，没有人能替你们决定，只能靠你们自己的觉悟来清洗。” “好了。” 青莲的声音里透着沙哑苍凉：“此界谋略千年，教化千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该说的今天也不吐不快了，从此此间，你们是自己的主子，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许多事要做，再无暇如这千年岁月，纷纷落下了。前途遥遥，能不能四九合一，再次看到你们亦或你们的子孙后代，全凭你们抉择了。” 青莲说完长长一叹，似是作为这方世界千年布局的收尾，终究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说的也不尽全面，于是问道：“光暗，即将离开此界，不打算对这些养育了数千年的子民，说些父母教诲吗？” 光暗苍老佝偻的身影，随青莲这句话问出，倒影在苍生大阵青灵云海间，笑着摇头道：“不了。我不是他们的父母，只是他们脚下的星辰，是他们的田地。田地能种出些什么，全靠他们自己播种施肥的方式，只不过有时于心不忍，给他们的庄稼幼苗偷偷灌了些灵泉而已，教化的是你、明月和刍狗，还有那个二十年前来到此间的小家伙，估计是你的手笔吧。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想对云曦这孩子说一句，想对这人间说一句，你喜欢了四百年的、你们这些寒门子弟敬仰了四百年的楚欢行，还没有死去，他在南朝云泽之中，在那个有趣的小家伙那里，也就是裴青墨这小娃娃的父亲。待此间事了，天门大开，云曦，你可以随他们去那处世界看看。” 云曦的身影随之倒映入云海中，有些激动难抑，忍着泪礼敬道：“谢前辈告知，无论他去哪里，小女子此生，都不想再离他哪怕一丈了。” 光暗微微转头，卫后的身影便再度倒映入云海天幕。 光暗道：“人间思想改变，不是朝夕之事，你们一家悲苦半生，还是别留在此间遭骂的好，不如随我去吧。” 那一声心酸凄凉却蕴着无边幸福的小良子出口，卫昭好似年前了无尽岁月，就是那一肩白发，也在渐渐转青，仿佛回到未曾入宫的年轻之时。 她笑着看了荀远一眼，再看向那对不知何时已然来到身边的闺女，最后望向云不归，这些人便一一出现在灵海阵影上。 她看着云不归，还没问出口，云不归就明了她的意。 云不归深深凝望荀初素，神情无比温柔，那双眼亦无比温柔，只是温柔中蕴着坚定而严肃的神光，说道：“初素去哪里，哪里就是我云不归的家，无论四九天界，还有九幽黄泉。” 荀初素眼中那抹伤，却忽然浓稠如鲛人泪，她如何不懂云不归话中意，这家伙哪怕到了现在，也生怕她想不开去死呢。 两行清泪滑落嘴角，咸涩清苦，她却笑了出来，仿佛春意。 只要有这句话，只要有母亲那句话，她就是再遭十倍的苦难，也能如此灿烂地笑出来。 卫昭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对遭遇相似的悲苦母女，似瞬间散尽了心底藏匿着的所有不如意。 春意满人间。 “好了。人间法理不急于一时三刻，欲速则不达。你们慢慢想，慢慢交流，无需担心自身述求不达天听，无论是一家一户，一村一寨，还是一州一道乃至云国南朝，青莲宪法刑统已烙印尔等神魂，如何写出世人皆知不晦涩不做文字游戏的法度，你们都已经知晓，只要是合理的法度，心中默念，便能被阵意知晓，显现出来，希望你们，能在苍生大阵公平法理的庇护下，真正得太平，创出一个辉煌的太平盛世，千秋万载。只要你们不负这青苍大阵，阵枢情怀天机，便不会负任何一人，我们就还会有缘再见。” 光暗说完这句话，身影忽然虚淡，从天幕上消失。 化作蜚粉的天牧院前，他的真身化作一道流光，遁入那处封印裂口，只余一道爽朗畅快的笑声，落下星辰界这处他曾经的源力躯壳，作为他千年默默无名作大地的余韵，或许也是一个传说的开始： “青莲老儿，在我离开之前，可敢与老夫先醉个三万六千场？” 青莲冷冷嘲讽道：“十万场都奉陪到底。” 人间愣怔回想着青莲和光暗方才那些看似谩骂，其实苦心孤诣谆谆教诲的话，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光暗走了许久，才惶然惊醒，长出了些良心的他们，唇齿轻启，在心底默念道：“我们的子孙，会再到你们跟前行礼为报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