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人间无暇思太平
“什么条件?” 秦云纵看着卫后,眼中光芒才黯然下去,又猛然亮了数分。 他想起两百年前,这座大阵的确只能护佑整个皇宫宫殿群。 这个条件,或许便是让苍生大阵从皇宫扩散到能覆盖京都的原因。 “信念。” 卫后仰头,‘看着’头顶的苍生大阵。 那丝主宰阵意的若有若无的气机,忽然鲜活灵动起来,虽然依旧不能真正看见,可哪怕是场中站着的修为最低的弟子,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这缕灵动的气机,在头顶蕴绕流转,沁润心灵,如置身幸福梦境,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所有人,全都仰头看去。 就看见那原本青冥高远的天穹,忽然漾起清虚汐涟,幻化出大阵的些微轮廓。 一张张人脸,映在清汐里,随涟漪微微荡漾,或喜或悲或天真无邪或皱纹满布……却都有一双情绪饱满的眼神,瞳水里蕴散出熠熠清光,迷惘中掩不去的执着和憧憬。 哪怕是那一双双浑浊昏花的苍老眼眸,哪怕还在滴着泪水蕴着血丝,哪怕额上的汗滴沁下眉睑微眯着眼,那些清光依旧像满含希望和虔诚祈祷,透过浑黄的眼瞳透散出来。 有许多稼禾院弟子轻呼出声,还有许多弟子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泪流满面。 他们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那个京郊弄堂胡同深处,那个搓澡堂子里喜欢穿着大裤衩子给客人搓澡,十七岁从东漠边境来到京都搓澡堂子,一呆就是十几年,三十老几还娶不起媳妇,却从未抱怨过工钱低的李二牛。许多六院弟子在他粗糙大手下发出过舒服的吟唱。这张脸应该是闲暇时喜欢搬张凳子坐在澡堂门口的黄昏里发呆时烙印下的。 那个弄堂胡同背后的低矮陋房群中,肮脏熏臭的石板路口,三十年前卖一钱一个烙饼,三十年后还是卖一钱一个烙饼的老妇人,那张笑脸的花白眉上挂着些微雪霜,不知是在几年前的冬日里烙印在苍生阵上,让某位弟子压抑抽泣,却泣不成声,一声奶奶,唤得像没娘的孩子。 春风渡码头搬运的麻衣中年男子,那张古褐色的脸上蕴满被海风熏湿又被汗水蒸干的盐晶,让某位弟子红了双眼。 那个在皇城根下打铁的李铁匠,被铁水烫烂双手也掩不去的笑容,被某位弟子红着眼默念父亲,兴许那张笑脸,便是儿子考进稼禾院后露出的笑容。 那个在皇城剁垒上站成一杆挺直标枪的士兵,有个弟子在悄悄叨念着哥哥。 那个在北疆抱着死羊哭泣的放牧少女,让某位弟子在呢喃荣归故里。 还有许多许多不认识的人: 川南群山深处编织竹筐的盲目老妇。 在西洲冰海上钻孔捕鱼的壮汉。 在东漠荒道边上,油腻昏黄酒旗下打盹的额上烙着军印的皮裘掌柜…… 其中有几位,躺在西南边境遍地狼藉的村口,早已死去,可未曾瞑目的僵直眼神里,依旧蕴着深深眷念、恨戾和渴望。 就是这些活着的死去的人的信念和憧憬,让苍生大阵,从皇宫扩散到整个京都。 秦云纵看得老泪纵横,问道:“是不是有一天,这个天下每一道行省每一个州府每一个村落寨子里,都出现无数双这样的眼神时,苍生大阵就能覆盖人间?” 卫后亦看着那些脸庞,一张张看过去,听秦云纵这样问,悲笑道:“倘若天下尽是这样的眼神,那得多苦啊!” 是呀!这些人难道还不够苦? 倘若要等到天下百姓都这般苦难后再生出这样的信念和憧憬,得是多心酸的太平? 她卫后苦心孤诣谋了二十载,若是只看得到如此远景,岂不是太过庸碌了些? 秦云纵顾不得擦拭泪痕,猛然转头看向卫后:“这就是你清理世家门阀圣地的原因?用这数十万贪婪暴掠仗势欺压百姓的权贵人头,唤起百姓对太平世道的信念?” 卫后平静答道:“杀了该杀的人,唤起人间的良心、信念、无畏和朝气,何乐而不为?” “那卫家呢?你布局二十载,完全可以压制着卫家,却放任他们自大放肆到篡夺皇权的今日地步,你……” 秦云纵双目不可置信地睁圆,他话还没说完,已然在心底绕明了卫后的想法。 久居星海,不知晓卫后与卫家这一段萧墙虐恨,秦云纵只以为卫后歇斯底里,想用手刃亲人的极端手段震慑权贵,安抚人间,梳理法度。惊诧问道:“为什么?” 卫后回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想当名垂千古的圣君。欲求太平的苍生,自然也不全都是心怀博爱宽恕的君子淑窕,所以我卫昭还用不着灭至亲而彰大义。只是该死的人,就有该死的理由而已。” 就想她不需要灭至亲而彰大义一样,她也不需要说出实情来博取秦云纵以及眼前数百个稼禾弟子的同情。
她若需要慰藉别人的同情来活着,只怕也活不到今天。 她不说,秦云纵却懂了。 朱门权贵中,谁家里还没点肮脏破事。 秦云纵叹道:“一衣带水,却有老死不相往来之绝,一脉相连,却有血涌互染之祸,百姓为利,官宦为权……你为这样的人间谋太平,可曾悔过?” 卫后道:“天下幽幽,皆为权驱利使,人间无暇思太平。这才是一直不曾太平的根源。权不在而民皆富,还怕人情不暖,幸福难安吗?” 秦云纵深深一叹,似倾吐尽满腔郁怀,看着卫后道:“我能去皇宫写本书吗?” 卫后恭敬一礼,道:“卫昭代人间,谢将军恩意。” 去皇宫,自然是自囚之意。 写本书,自然写的是他秦云纵一身源力传承。 卫后如何不谢! 她抬起只手,对着秦云纵遥遥做拈花状,如穿针刺绣缓缓回拉,秦云纵识海神魂上缠附的那些黑天劫力,便被她抽丝剥茧般抽取出来,被凤火焚烧成灰烬。 稼禾院其余二十六位长老,七位自绝卫后身前,余下十九位满面愧色,长跪不起,亦被卫后抽取剥离缠附神魂的黑劫道线。 数百位稼禾弟子,亦随之愧跪下去,三叩首。 卫后转身离开,往西行去。 秦云纵跟在她身后半尺。 再折回星光大道,来到宫门。 云不归早已在宫门外候着,朝秦云纵躬身一礼,让开道路,单手为引,请秦云纵入宫。 秦云纵青衫磊落,稍稍仰望二百载依旧的城墙,大步入宫。 云不归并未候在秦云纵身后,静静伫立宫门,看着一言不语,直往西行去的卫后背影,像等待母亲归家的孩儿。 荀初****在深宫,苍生阵阵枢处,看着阵枢散蕴的清光里卫后一袭素衣离去的背影,早已泪湿衫袖。 往西行,沿星光大道直走,前面便是岚院、谛听院斜对门并立大道两旁。 初胄岚早已在岚院门口相候。 而谛听院,却院门关锁,其内源力动荡,依稀里,还能感到那些澎湃源力中蕴藏隐隐不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