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饿殍
云国历一千零九十三年春,叛军连克人妖三朝近百城池。 云国四方军镇叛变三方,从东西南三方合围而下,已打进中原腹地。 原本过城不扰的云国叛军,在攻下最新三座城池后,忽然开始屠城。 jian杀妇女,虐杀老幼,掠劫粮食,却独独留下男儿青壮,活在饥寒交迫的人间炼狱里,守着妻儿父母的残肢断体发疯着魔。 随后,三方叛军忽然折返,把已经攻下的城池,再如此屠了一遍。 举半国人头壘成的妇孺京观,在天星山脉西南最高峰怒苍山头,举世皆见。 南朝妖域叛军见云国叛军如此疯狂作为,惊怖交加,痛定思悔,与当朝议合停战,重归统辖,受曦圣花弧之命,发军助云国平叛。 卫后震怒,亲率北方军镇大军南下。 奈何三朝军队,未曾遇到叛军主力,却被无尽失去家园妻子父母的青壮魔鬼,阻在西南之地不得寸进。 惶惶然行尸走rou的青壮男儿汇聚,如九幽炼狱的饿鬼出逃人间,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似蝗虫过境。 无边怨念在饿鬼大军头顶汇聚,一条天下皆见的滚滚黑气,如巨大逆龙咆哮西南苍穹。 天也悲哭,凄风苦雨如泣如诉如伤心血泪,散落人间。 倒下去的饿鬼被其他饿鬼争吃了,沿途的所有绿意都被吃了,能吃的都吃完了,沙土都被吃得陷落三尺。 肚子鼓鼓的,像怀胎十月的孕妇,却尽是腐rou残土腹水,走跑起来叮叮咚咚,像死人幡上摇晃的铃铛。 嘴唇皲裂如同大旱十年的田埂,舌头从裂口卷回去的血珠,哪能解得了饥渴? 一双双泛白的空洞眼神,麻木转动之间震簌眉上额头的土灰,如那寒冬凛夜里的茫茫大雪,一片死鱼白。 凄风苦雨泥泞饥寒哪里阻挡得了行路,沿途攻破了无数修行圣地抢砸了无数官府富户,怨消了恨灭了心倦了,人生似乎也就失去了全部意义。 还没有死呀,那就继续走着吧,走在一起走汇成滚滚洪流,或许能让天地看见,让人间主宰看见,或许能冲洗出一片净土来呢? 就算都不能,哪怕行到京都,砸破皇墙捡些朱檐生火,青瓦为锅煮一顿人rou吃给官家看,也是一种现世报嘛。 看见城墙就疯狂啊! 无数饿鬼疯狂地撞击城门攀爬城墙,头破血流坠墙身亡气绝而死了,被后面的饿鬼当成食物,无止无尽无休,密密麻麻凄凄惨惨,好疯狂的人间呐! 卫后来了,曦圣来了,花弧来了。 无数大人物来了。 看到这人间沉沦,一生悲苦志坚如卫后,也红了眼泪湿衫袖。 她没有出声安抚,只是猛然化凤飞天,顷刻间往返京都繁华,以大神通拘尽所有熟食,再入天星山脉,扣决牵清甜山溪水,人间只见火凤引水龙南下,漫天熟食如流星划过天穹。 卫后去而复返,分水龙熟食而落。 天地纹理汇聚交织成碗筷,盛下清水热食,在每一个饿鬼面前放置,千千万万饿鬼,便分作千千万万份。 可怜她绝世神通,本该在庙堂之高震慑宵小,又或在万军从中擒杀敌将,护得这家国周全,没想到一夜惊变,却只能用来搬粮掠水,给这些炼狱野鬼,求一丝暖心暖意。 她分完了水粮,缓缓降下虚空,摘去那帝王鎏冕,生平第一次,在人前现出惊世容颜,只是那张倔强脸庞上,泪水横流不绝。 见不得浮尸堆叠饿殍千里的帝王,真的不合格呢! 她继续褪去那身威严凤装,只着白色素衣,面对这千万游魂,缓缓跪了下去,三叩首! 叩给天听! 叩响大地! 愧叩子民! “家园,我卫昭还不了你们了,可我会为你们重建一个;太平,我会还给你们的,但现在,请容我,先为我的子民报仇血恨。” 卫后起身,再三拜。 然后,她摘下头上束发的那枚新月簪针,针尖划拉破袖口,割下一条白绫,绾起秀发——为民批孝的帝王,一身素缟,纵起入云端,直往西南去。 万军丛中修为至召星者,城中子弟修为至召星者,同时割袖束发,数千道虹芒贯纵云霄,奔赴西南战场。 正在狼吞虎咽的饿殍野鬼,停下撕扯rou食馒头的动作,茫然抬头随望那千条长虹。 城门忽然大开,北军十万,齐齐树戈戟长跪城中,整齐划一恳求道:“云国龙骧军恳请让路,为您报仇。” 十万军吼聚成一道音浪,满是悲壮,满是诚恳,重复声声,只望唤醒这些游魂野鬼。 无论什么朝代,百姓总是最容易满足最容易宽容的群体,一顿饱饭一钵清水,就能让他们因为绝望而癫狂的心境重获安宁,重新相信这个人间。 数万饿鬼停下手中撕扯食物的动作,把视线从天际移到城中。
看着长跪于城门中的十万龙骧军士,他们麻木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思绪回来了,悲痛就会重新回来,那些叛军屠戮家园jian辱妻女的画面蕴在瞳中,刹那湿了无数双眼眸。 当绝望有了依靠,悲痛就会转化为无尽愤怒,眼泪就会咽回肚里变成滚滚热血。 无尽的愤怒付诸行动,忘却生死,就是世间最可怕的力量。 人群徐徐站起,却并不让开。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站在他们前头,仿佛头领,代这数万孤魂百姓说出了心声:“我们不要铠甲,给我们一把兵器,带着我们一起,我们就让道。” 他的语气十分强硬,可说出口的话更像是请求,生怕龙骧军不给,开口就把要求降低。 不要铠甲,仅仅只求一件兵戈。 男儿的仇,哪有假手他人的道理?生死事外,分内之中。 以其说是在提条件,不如说是在明志气,是在唤醒身后这群人的男儿肝胆和戾气。 可是,龙骧军首领坚定拒绝了他:“我不能答应你们。” “为什么?我们就是求一件武器,你们更换下来的不要的断了的,都无所谓,能捅穿叛军的脖子就行” 少年猛然间反应了些什么,说道:“我们保证,绝对服从军纪,只要让我们冲锋陷阵就行。” 这句话已经是恳求了。 龙骧首领看着少年眼中满满的诚恳,不忍拒绝,他沉默了很久,才道:“国未破而家先亡,援军却不在,是我们让您们失去了家园,这仇是你们的,又何尝不是我们的?你们已经死得够多了,我们还没死过,所以,我们死尽之前,我不会让你们上战场的。” 少年悲笑道:“你错了,男儿还没有死尽,老弱妇孺却全死了,这是我们的仇恨和耻辱,我们早就该死了,既然你们唤醒了我们,就得给我们活下去的希望,而亲手报仇雪耻,我们才能问心无愧地继续活着” “我知道你们顾忌什么……” 少年忽然回头,看向身后万千野鬼:“还想做回男人的,随我投军杀敌,报仇血恨。” 少年喊完这句话,猛然直直跪了下去,一墙之隔,跪在万军前,铿锵道:“西南镇州陈处墨,愿投龙骧为卒,赴前线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