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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节 江宁办差(1)

    第144节江宁办差

    六月初四,奕在御前陛辞之后,带同随行的总署衙门、礼部满员尚书倭仁、侍郎杜翰,并英国外相特使奥尔德.伯明翰勋爵、英国驻华公使文翰勋爵、领事哈士明、通译麦华陀、美国、法国两国的公使、参赞、通译等一行人过崇文门出京,一路分乘官轿和亭斯美马车,取官道南下,目的地是通州——到了通州,登上早已经停靠在那里的官船,直放江宁。

    此番江宁办差,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关注,沿途需要接待钦差并列夷的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几省督抚很是犯了为难:若是只有奕以钦差之尊过省,皆有成例可循,不必费什么精神,只是这一次同行的还有很多夷人,又该以如何的规制接待和礼送出境哩?

    到了五月二十八,一道上谕解决了众人心头的疑惑:“……沿途省府州道等,日夕筹划日后列夷所经交涉事宜,朕夤夜长思,我朝立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今次以军机大臣、总署各国事务衙门领王大臣奕携同各国公使出京办差,路上所过省、府,皆应以礼仪相接,治下各府,不准有百姓哄论,并有揭帖歌谣辱骂等语;及车马穿城而过,更不准有百姓沿街拥塞,投掷石块等行。”

    这样的一篇上谕明发沿途各省,纳尔经额、张亮基、桂良几个自然心知肚明,当下把省内藩臬二司及各路道台请过府来,认真商议迎接、送行事宜。

    众人异口同声:既然上谕煌煌摆在那里,自然就照诏旨行事呗皇上不是说要‘待以怀柔’吗?来硬的或者力有未逮,说到怀柔之法,天下还有强得过大清朝的吗?正好要这些洋鬼子看看,什么叫四方极地的富丽堂皇

    这样的差事办起来,人人高兴,只是为了其中大有油水可捞,各省分别派出道台、有司,专责接待迎送事物,运河两岸装点得花团锦簇,一派富丽。住在运河两岸的百姓可有了眼福——都说,自乾隆爷六下江南以后,近百年的时间,从来没有这等奇景了。

    从通州登上官船,顺水直放,第一站就是山东德州,巡抚张亮基带属员等在岸上,看河面上四条官船远远的驶来,从湖北按察使调任山东藩司的劳崇光吩咐一声:“放炮”

    岸上早有准备好的礼炮,乒乒乓乓的放了起来,连同早已经准备好的爆竹轮番点燃,弄得岸上一片硝烟弥漫,对面不可见人。

    官船靠上码头,船上的水手搭好跳板,奕一身亲王官服,外套黄马褂,领先下船,踩着红地毯走上岸来,举目看过去,运河两岸高槐垂柳,蝉声聒耳,树荫下行人不绝,到处了平安喜乐之景。

    以张亮基为首的山东阖省官员跪在香案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署理山东巡抚张亮基,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奕代天答了一句,挽起马蹄袖,轻笑着上前一步,“采臣公,多年不见,您可好啊?”

    请过了圣安,接下来给王爷行礼,张亮基又一步跪倒,“老臣给王爷请安。”

    奕客套了几句,命人扶起张亮基,“采公,这一次多多辛劳您了。”

    “不敢,不敢。”两个人在岸边闲谈了几句,奕请张亮基几个人到船上小聚,由礼部倭仁作陪,在船舱中摆下了便宴,张亮基端起酒杯,“王爷,万里之行始于今,老夫虔祝一路顺风。”

    奕自然是欣然接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亮基在左右梭巡了片刻,又问道,“王爷,不知道各国使臣,是乘坐那一艘船啊?可有所准备吗?”

    “多承老大人动问,各国使臣分乘后两艘官船,船上一切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照料。”奕轻笑着说道,“本来这一次本王还想邀请使臣同到岸上一游的,不过英国人不愿意,只说言语不通,不好承情,也就罢了。”

    劳崇光在一边说道,“这一次王爷赴江宁,办理铁路营建之事,天下人皆以为,实在是我大清前古未有之创举,卑职在这里遥祝王爷一路顺风,成就一番伟业。”

    奕给劳崇光的几句话说得心怀大开,忍不住得意的大笑起来:“劳大人谬赞了,谬赞了。本王不过在皇上驾前供趋走之役尔。这等千古伟业,实在是皇上体察四海,圣心默断之果,本王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众人觉得他这番颂圣的话虽流于表面,倒也不全是虚妄之词,各自点头,“正是,皇上真正是可继武圣祖皇帝的一代圣明之君。只是看此番与列夷交往之间,圣谋深远,庙谟独运,就可知我大清国泰民安,正在不远。”

    说了几句话,客人请主人赏了饭,用罢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拱手行礼,登岸告辞而去。

    奕也不多做挽留,一省的巡抚,公务繁忙无比,不好把更多的时间留在自己这里,向外送了几步,等到张亮基几个登上了岸,这才下令启行。

    路上再无牵绊,六月初八日,奕一行人顺风顺水的到了江宁,照例还是有桂良携治下三省官员在接官亭备下香案,碰头行礼,请过圣安,这也不必再一一细表。

    各国使臣先安排到城中的管驿住下,有上元县派人专司料理照顾;另外一边,桂良把京中来使请进两江总督衙门。他虽然是奕的老丈人,但在公事上,却是后者的下属,故而言谈之间,执礼甚恭:“王爷,距离正式动工之期,还有些时日,不如暂时在这府中休息几天,待到正日子到了,再行开工大典?”

    奕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山翁,本次出京之前,皇上对我说,着我到江宁来,第一是要巡视铁路开工大典,第二,也着我在江宁走一走,看一看,若是得暇的话,最好能够与此番铁路大工之中,日后承建的民夫,见上一面。”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上回您上的折子,皇上看到了,对于山翁提及的,将剩余下来的漕帮丁士全数收罗起来,让他们加入其中的建议,皇上大为赞赏。”

    “天恩浩荡。”桂良站起来,向天虚虚拱手,又坐下说道,“那不过是老奴愚者之得,皇上不以为非,反倒拣才使用,老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山翁也不必如此自谦,”奕答说:“皇上说过,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见桂良在任上体察民情,探究民隐民疾,是很用了心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这样的办法的?”

    桂良谦虚的一笑,“这也不过是恰当其时,物尽其用罢了——。”

    新皇登基以来,大肆破除前朝旧政积弊,其中尤以漕运之事最为让人关注,原因无他,漕运二百余年来,养活了运河两岸数以百万计的民生丁户,一旦断了这些人的生活来源,要是有人登高一呼,就是东南半壁生灵涂炭的结果。

    故此,皇帝在着力推行漕运改为海运的壮举之时,一方面要针对朝局中的老臣做文章;另外一方面,也要认真的考量剩余下来的漕丁的衣食住行的问题。承办海运的各省沙船帮当然可以吸纳一部分年少精壮的漕丁,而那些年岁渐长的漕丁就只能另寻出路了,除却帮中仍然能够维持发放下来的一点公出银子之外,从盐场贩盐到各省去售卖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再有的就是既无本钱,也不识字的漕丁,这一部分人更少,漕帮中有之前承平时节备下的公田,也是可以勉强度日的。

    咸丰二年的时候,曹德政一家人从京城回到常熟家中,江苏巡抚黄宗汉、藩司椿寿、常熟县令管燮光亲自到城外去迎接,这一番做作惊动了江苏一省所有的漕帮之众,后来才知道,老曹家祖坟头上冒青烟——此番入京,居然得皇上召见,而且言辞之间,慰勉有加对于普通漕丁来说,这绝对是可以光宗耀祖的大事情了。

    到后来越传越离奇,有人说,皇上相中了曹家大小姐灵儿,将她留在京中,陪侍皇上——曹德政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国丈。这更让那些不要面皮的家伙顿足捶胸,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应该把自家的女儿也想办法送进京中,要是真的能够入得皇上的龙目,自己的后半生不是也有了倚靠了吗?

    等到一家人回转常熟,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所听闻的,不过是以讹传讹之语,灵儿小姐随父母归来,哪有留在京中,侍奉皇上这样一档子事嘛?

    这一次南返,曹德政真可谓是出尽了风头,进到江苏省境之后,巡抚衙门派出的三班六房远接高迎,迎请到府城的巡抚衙门,黄宗汉亲自设宴款待,席间又为李泉及曹家小姐日后姻缘美满,送上礼金——巡抚大人如此做作,下面的人又怎么敢不循风而动,在城中呆了几天,光是这等礼金银子,就收了不下三千两。

    待到回到家中,还不等曹德政和前来探问的老伙计们叙谈一番经过,管燮光派人也送来的请帖,请到县衙叙话,席间种种,也不必多谈。等到一切安顿下来,曹太太提议,给女儿和李泉完婚,曹德政琢磨了一会儿,对太太说,“若说泉儿和灵儿的婚事,我想,既然此事已经惊动了天子,自然要广撒请帖,把所有人都请过府来,认真的cao办一场,你看呢?”

    “那当然。”曹太太是不明所以的神色,“这是不消说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不过我想,帮中很多弟兄,为生计远走他乡,一时间不好聚齐。而且,泉儿为此事给夺了功名,怕一时间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好端端的一件事,要是弄成了‘鸭屎臭’,就不好了。”曹德政一边吸着水烟一边说道,“所以啊,依我看,婚事不妨先放一放,等到明年春天,最好是等到泉儿取了秀才的功名,再顺便给他们两个人完婚,你说呢?”

    曹太太想了想,也认为丈夫的话并非无理,便有些意动,“只不过,可得和泉儿好好说一说,可不敢让孩子以为,这一次入京之后,我们夫妻两个的眼界高了,看不中他了。”

    “看不中?”曹德政难得的和妻子开玩笑说,“我可从来没有看不中泉儿,倒是你这个丈母娘,才一直看不中孩子呢要不然是话,也不会闹出这样一出戏码来了。”

    曹太太闻言大羞,“你这人”

    于是曹德政把李泉找了来,和他详谈一番,李泉也深知,自己这一次的事情虽然最后的结果出人意表,但正如面圣时所说的,名节有亏,平白给了旁人指摘的借口,当下一诺无辞,预备等到来年入场之后,取得了功名,再迎娶灵儿小姐过门。

    这边刚才谈妥,从江宁城中又来了几个客人,漕帮之主罗九爷陪着沙船帮主郑若增来到常熟,登门拜访。

    曹德政听到消息,先命人在门前铺上地毡,带领妻子一同迎到门口,跪倒相迎,罗九爷倒不敢托大,同样的跪倒还礼,彼此客套了几句,曹德政将其请到堂上,命家里的下人奉上热茶,罗九爷先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一些多年来为帮中事物繁忙,于曹德政这样的老帮众疏于问候、关切,特为来此致歉之类的话。

    曹德政客气了几句,问道,“九爷,这一次贵趾落贱地,想来定是有所见教了?”

    “也不敢说是见教不见教,曹老兄此番北上,蒙皇上宠召相见,实在是我漕帮千百万丁众的福气。也让老夫以为,皇上身居九重,圣心垂怜漕帮丁众,因此我和沙船帮郑老兄合计了一番,认为像曹兄这般,身在江湖,却有大才的帮众,不在少数,故而我们想,召老兄到海运局中任职,日后为海运之事出力献策,也不负皇上这一番新政推行,惠及江南百姓的德政,老兄以为呢?”

    曹德政犹豫了一下,海运局位于上海,是由上海道台倪良耀大人会衔,由漕帮、沙船帮帮中丁众组织而起的,专司南粮走海运北上的一个全新的衙门,能够入选其中的,或者是沙船帮的骨干,或者是漕帮罗九爷的心腹,这一次这两个人联袂登门访求自己,不用问,定然是看在自己蒙皇上宠召相见这样一层缘分。

    见识及此,曹德政倒有些畏缩了。能够入得海运局自然是极好,只是自己年老体衰,又识不得很多字,今天因为这样一个偶然的因缘,人抬人高,罗九又是有意借自己壮威风,自然是予取予求,一旦日后有个什么错漏,只怕是连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在二堂门后偷听着他们说话的曹太太心中着急:这个当家的,居然如此的不开窍?人家都求到门上来了,他反倒还要拿搪吗?只是男人在外面说话,是没有她一个女子出面答声的余地的。只能在后面暗暗着急。

    思忖良久,曹德政摇摇头,“九爷,郑大人,您二位的这一番美意,我心中无比感念,只不过,曹某人是粗人,做不来那种海运局中的差事,还请二位体谅我的难处。”

    曹德政居然将这样一桩送上门的美事推拒出去,倒是罗九和郑若增没有想到的,两个人在江宁城中听闻了这件事,商议之下,询谋莶同,都认为海运局初创,正是要借助曹德政打响声威的时候,不要说是曹德政还能够做点什么事,就是他什么也做不来,每个月白白的每个月花上几两银子养着他,也要把他收入毂中。谁知道他居然会拒绝了?

    罗九以为他有条件,当下又说,“曹老兄,我知道你长年在水上漂泊,身子未必很利便,这样吧,你不必到衙任职,只要挂一个名字,每月的薪俸我照例发给,不用你做事,如何?”

    曹德政面色一正,“九爷,您拿我曹德政当什么人了?我曹某人祖辈皆是漕帮中人,旁的不敢说,这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如今我连海运局的衙门都不用去,白白领一份薪俸,岂不成了贪利的小人了吗?此事不必再提,曹某人是绝对不会去的。”

    自己一句话说错,惹得曹德政勃然变色,罗九面上很有点讪讪然,心中却大为恼怒:不识抬举的东西

    为了丈夫婉拒海运局差事的邀请,曹太太和他大吵一架,只是曹德政话已出口,不能挽回,也只好就这样去了。

    到了咸丰二年的秋天,李泉下场大比,凭他的才学乡试取中想当然尔,待得取中之后,两家合做一家,给他和曹家小姐办了婚事,小夫妻恩恩爱爱,李泉大登科之后又逢小登科,更加是乐在其中。

    这时候传来消息,朝廷有意在江宁至上海之间兴建天朝的第一条铁路,并为此在两江总督治下特别设立了承办铁路兴建事物衙门,由两江总督陆建瀛总司其职,下面分设了备材司和募民司,分别是由江宁藩司灵桂和江苏藩司椿寿负责。

    灵桂所主管的,是和英人往来交涉,为材料准备,设备运抵之后的事务忙碌;而椿寿负责的,则是在两江所辖的三省境内广为招募民夫、百姓——铁路兴建,动工何止百万?一旦工程开工,这些人从哪里来,每天的衣食住行,起居料理,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这就有了曹德政的用武之地了。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