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联姻
清晨的草原,夜寒未褪。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根干枯的草叶,草海起微澜,波浪般层层远去,消失在目光不可及之处。 “国公大人请回,属下这就要上路了。”一身青灰色劲装的长孙晟骑在马上,整了整背后黑貂皮大氅,朝斛律云拱手作别。 “长孙大人,还请一路小心。这些兄弟,就交给你了。”斛律云朝他拱拱手,转头看了看被横放在一辆辆马车上装殓好的尸首,涩声道。 那时候的人讲究入土为安,认为火化之后灵魂会变成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无法转世,所以这些在苏卓部一战中战死的大隋战士,都要不远万里运回家乡安葬。 长孙晟脸色一肃:“国公大人放心,这些都是我大隋壮士,属下定会好好处置他们的身后事。” 斛律云点点头,从身后亲卫手中取过一个装满金银器皿的包裹,递给边上的一个校尉:“张校尉,这些兄弟的家人,还请你代为照顾。” 这张校尉脸上感动之色一闪而逝,伸出双手郑重的接过:“大人放心,我们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属下定会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斛律云欣慰的点点头,朝回返中原的众人拱手道:“诸君,咱们来日中原再会了,到时候再一起把酒言欢!” 众人一起拱手道:“还望大人保重。”语毕衣裘轻扬,马嘶渐远,迤逦远行而去。 直到队伍的旗帜消失在草海的尽头,斛律云才抖了抖大氅上的寒露,回头对高士廉道:“好了,咱们回去吧,他们走了,咱们也该做点该做的事情了。” 高士廉目光一亮:“主公,您是说…” “对,你让沙钵略传话给各部落,就说中原的天子将他的荣光洒遍整个草原,有上百的中原的商贾齐聚沙钵略部,手里有上好的丝绸,大块儿的茶砖,精致的青瓷等商品,想买,十日后到沙钵略部来吧。” …………………………………………………………………………………… 十日后,周围数百里的部落的牧民随着自己的族长纷纷闻讯赶来,其中有不少人都是提前两三天动身,就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一个个购物热情高涨的牧民,把沙钵略部专门为商贾开辟出的一片营地挤了个满满当当。 此时突厥各部都在打仗,往常那些瞒着朝廷私贩货物的游商因为生命无法保障,都不敢来了,再加上草原上中原货向来紧俏,因此,很多部落的长老亲自率队而来,一方面向沙钵略部的大汗和中原使者表示谢意,另一方面也趁此机会看有没有可能让一两个商队到自己的部落走一趟,在入冬前带一些生活必须品过去。 “大人,摄利部族长埃利克求见。”门外的亲兵将毡帘挑开一条份儿,对半躺在胡床上的斛律云禀报道。 “主公,您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会见各部族长,实在是太累了,这次,就让属下代劳吧。”高士廉看了看疲惫不堪的斛律云,低声请示道。 “还是我自己来吧,既然要交好这些族长,就要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斛律云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朗声道:“有请埃利克大埃斤。” “尊敬的中原使者,愿长生天保佑你。” 毡帘一挑,一个热情的声音用蹩脚的汉语向斛律云问候道。 这是一个身高七尺余的突厥汉子,他的身上穿着华贵的斜襟皮袍,头戴毡帽,身后跟着的两个仆人小心的抬着一口巨大的木箱,看那两个汉子吃力的样子,就知道这箱子里大有乾坤。 斛律云赶忙起身相迎,热情的说道:“欢迎你,埃利克大埃斤,怎么样,我们中原商人带来的商品,您还满意吗?” “是的,尊贵的大人,非常满意。”埃利克点点头,坐在一旁的毡垫儿上,一拍手掌,两个忠心的仆人赶忙将抬进帐来的大箱子放在正中,揭开箱盖。不出斛律云所料,里面满是各种金银器皿,价值连城。 “埃利克大埃斤,您实在是太客气了。礼物很好,我非常喜欢。”斛律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埃利克笑着说道。突厥人的习俗和中原不同,要是斛律云说这些礼物太贵重而不收,这个族长拔刀相向都有可能。 双方客套半天,埃利克这才开口道:“尊贵的大人,不知道您的这些商队,会在草原待多久,以后还会来吗?” “这就要看我们伟大的天可汗的意思了,若是草原各部恭顺,那我大隋的商人会带着中原的各种商品和他们的热情源源不断的来到这片美丽的草原。”斛律云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尊贵的大人,我摄利部对伟大的天可汗向来恭顺,还请大人照顾一下您在草原上的好朋友,让那些商贾兄弟们多在我们的部族中停留。我们会奉上最白的奶,和最鲜美的羊rou款待他们…” …………………………………………………………………………………… 天色渐晚,嘈杂了一天的草原在夕阳中缓缓归于沉寂。斛律云将最后一位部落的族长送出账外,揉着发酸的腰眼返回帐中,对高士廉笑道:“士廉呐,总算是没人再来拜访了,忙了一天了,怎么样,在我这儿吃点儿?” 高士廉笑着提醒道:“主公忘了,今晚各族的牧人们要在账外办一个烧烤大会,您可是贵宾啊。到时候要接受各部族长的敬酒和羊rou的,您现在吃了,晚上怎么办?” 斛律云一拍额头:“你看看我,怎么把这事情给忘了,哎哎,往边上做点儿,我躺一会儿,坐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高士廉往边上挪了挪屁股,看着躺倒在胡床上的斛律云道:“主公,今天来拜访您的族长足有二十五个,明日应该会更多,都是来向您请求在他们部落中开办商铺的事情,您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斛律云砸吧了砸吧嘴巴:“还能怎么想,要是太容易了,这商铺可就不值钱了。等等吧,等这些族长全来过之后,咱们视礼品丰厚程度而定。” 高士廉迟疑了一下,接着问道:“大人,咱们不是应该把那些训练好的密谍赶紧安插在那些部落中吗?为什么不直接同意呢?” “呵呵,士廉呐,你有大才,却不善阴谋。”斛律云拍了拍床面,解释道:“物以稀为贵呐,你想想,若是我们的商贾去这个部落开办商铺,而不去仅隔几十里的另外一个部落,那另外一个部落的族长会怎么办? 看看咱们今日的盛况,你还看不出来么,牧人过着的都是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也愿意追随一个能给自己好生活的首领,如果自己族长无能,那牧人就会改换门庭,加入其他部落。面对自己部族中子民和长老的双重压力,那些族长一定还回来找咱们。到时候,想让我们过去开商铺,要付出的代价,可就不是现在这么一点点了。” 高士廉点点头,似有所悟。 到时候,那些族长要是不答应自家主公开出的条件,面临的就是自己的族人逐渐减少,被以前支持自己的长老和贵族们抛弃的下场。那些长老们可不在乎谁坐在族长的位子上,他们在乎的是谁能够带给部落更多的人口和更大的利益。 当然了,那些极少数拥有商铺的部落,也会想尽办法,不让自己的商铺关闭,如此一来,想和这些桀骜不驯的族长谈条件,底气就足了许多。毕竟,是你们在求我们。 想通了这一点,高士廉看向斛律云的眼神就更添几分敬佩。他哪里知道,斛律云用的这些手段,不过是后世那些大商家用剩下的,所谓店大欺主,你想让我到你们那里投资?好好好,开出好的条件来,不然,休想。 …………………………………………………………………………………… 大隋立国之初,便与突厥交恶。自那以后,整个草原上便很少能见到大型的商队,各族的生活必须品也极度匮乏。正因为如此,斛律云他们带来的数百车商品极为抢手,以极快的速度,极高的价格销售一空,换回了大量的金银。 看着装满几十大车的金银,斛律云点点头:‘现在交通极为不便,这种远而贩之的买卖果然大有搞头,希望这几十车金银送回去能稍稍改善一点商贾在皇上和那些大臣心目中的地位。’虽然对于坐拥中原广袤土地的大隋来说,这些金银可谓是九牛一毛,可是通商带来的巨大利润总有一天会被人发觉。到时候,就是用大隋精美的工艺品和其他奢侈品远销他国,往回掠夺金银的时候了。 斛律云现在还记得,后世那些国外的转基因食品,各种电子产品,以及奢侈品是如何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掠过自己祖国和同胞手中的财产的。 当然了,水至清则无鱼,斛律云也给自己和右内府留了不少活动资金,这些兄弟们毕竟跟着自己背井离乡,多给点奖励也是正常的,他不是那种两袖清风的所谓“清官”,因为他始终认为,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甚至还要拖后腿的清官,比起那些有想法、有办法的贪官还要无能。 …………………………………………………………………………………… 日子一天天过去,斛律云开始慢慢习惯了草原上的生活。每天起床和罗艺、鱼俱罗他们比试,然后等着各个部落的族长前来拜访,偶尔得闲,还和阿史那燕他们出去行行猎,牧牧马。会为谁猎到的黄羊更丰腴而争辩,会为捡到一小块星星铁而雀跃,也会为每一只小马驹的降生而开心,时间久了,这个女孩的影子便布置不觉得留在他的心中,慢慢清晰起来。 随着草原大会的邻近,各部之间的摩擦开始减少,各个部落开始向原始的突厥牙帐移动,也就是沙钵略部的所在。草原大会一般在农历七八月举行。每到这时,牧民们不分男女老幼,都穿上节日的盛装,骑马坐车从四面八方赶来。大会上,要进行被称为“男儿三艺”的射箭、摔跤、赛马等传统体育比赛。此外,还有各种棋艺比赛和各式各样的歌舞表演。 就算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这个日子里也不许动手,如果谁违背了约定,会受到所有部落的联合攻击。所以几个打得不亦乐呼的可汗们,也会在这一个日子里坐下来,缅怀一下祖先的丰功伟绩,祭拜一下祖先和长生天。至于之后是不是还会继续火并,这就不是祖宗和长生天能管的事情了。 要过节了,这酒宴自然也多了起来。 刚刚一个沙钵略的侍从来传话,说是阿波可汗派来了使者,希望斛律云能同席共饮。 这就是政治,就算背地里你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表面上还要一团和气。 酒席间,沙钵略似乎很高兴,频频举杯。 斛律云一直很佩服沙钵略的酒量,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没少和对方喝酒,愣是没见他醉过。
那个阿波可汗的使者似乎很看不起斛律云,直到沙钵略将斛律云当年带着五百骑转战草原连拔十数寨的英雄事迹说出来,这个使者才肃然而起,站起来走到了斛律云的面前:“尊敬的大人,您的勇武让我深表钦佩,请允许我以这碗马奶酒,表达自己对您的敬仰之情。” 斛律云当然不会拒绝,端起来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将铜碗里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碗,砸吧砸吧嘴。这马奶酒虽然喝起来没什么酒的味道,后劲儿却很足,而且品起来别有一番滋味,要不是实在不易储藏,再加上不合中原人的口味,自己一定会贩卖一些回去,也算是特产了吧。 可惜了,又是一个发财的好路子啊。 随着酒席的气氛进入高潮,这下面可就有点刹不住了。 气氛顿时高涨起来,这席间多数是突厥勇士,一口就是一碗,被斛律云拉来作陪的鱼俱罗也都是大酒缸,不大会儿,便喝空了数十个装酒的皮囊。 几个突厥勇士喝得兴起,到帐中央表演摔跤,摔了大半天不分胜负,被看得不耐烦的鱼俱罗一手一个,丢出了大帐。 而罗艺则跪坐在斛律云和高士廉的身后,即不喝酒,也不说话,仿佛一尊庙里的佛像一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那阿波的使者突然开口说:“沙钵略汗,怎么不让草原最美丽的花朵出来为大家唱一首牧歌?” 沙钵略两腮上多了两坨高原红,舌头也有点大。听到这使者问话,他抬头看看账外黑漆漆的天空说:“这么晚了,叫她做什么。喝酒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在场扫兴得很。” 沙钵略说完扭头看着那使者:“对了,你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那使者笑眯眯的说:“沙钵略汗,小人可要恭喜您了。” “喜从何来?” “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可汗世子阿史那禹硕威武雄壮,弓马娴熟,是整个部落最好的勇士,如今个头已经超过马鞍,可以娶妻了。我家可汗知道沙钵略汗您的女儿,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燕公主至今还没有娶亲,所以就让小人代为向您求亲。如果大汗您应允,金山附近的大片草场我家大汗愿意拱手奉上。” 斛律云的脸色有点变了,变得很难看。 若非高士廉还在他身边坐着,他很可能会立刻发火。 沙钵略似乎有点没有反应过来,奇怪的问道:“联姻?本汗有四个女儿,其中的三个女儿都已经嫁人。剩下的唯一一个女儿也也已经许配了别人,本汗哪有什么女儿再去嫁人?” 酒席宴突然冷清下来,高士廉的眉头蹙成了一团。 “大汗说笑了,咱们草原上的规矩是实力为尊,我们家可汗兵强马壮,世子前途无量,相信大汗许配给的那个人会知难而退。而且,此时我家大汗已经将消息放了出去,有不少族长和德高望重的长老都派人祝贺了,万一不成,我家大汗不惜倾族之力,也定会将燕公主抢走?” 罗艺的双眼一下子睁开了,冷冷的看着那个使者,仿佛他是一具死尸。 他听出了这里面的一丝威胁的味道,大隋铁骑,什么时候受过别人的威胁。 “那阿史那禹硕,是什么人?”斛律云端起自己的酒碗,看着阿波的使者开口询问。 阿波的使者微施一礼:“我们家世子在草原颇有名气,不但出身高贵,而且能开硬弓,拉奔马。他是我家大汗的七子,和沙钵略汗的公主门当户对,可真是个好亲事。” 要说起来,这事情要是放在前些日子,斛律云不忧反喜,因为那个时候他压根就不想娶这个突厥公主为妻,可是到了现在,两人之间已经有了一定的感情。关键是,因为沙钵略已经上奏请隋高祖杨坚赐婚,这桩婚事也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斛律云也慢慢的开始接受这个敢爱敢恨的突厥公主。 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却有人突然来这么一杠子,他若是就这么让阿史那燕被别人娶走,那不光自己颜面扫地,将来无法再在这个草原上待下去,大隋朝廷的名声也会尽毁,影响不可谓不重。 可是,这个条件沙钵略能拒绝吗?和阿波联姻,那就意味着两人会夹击达头,将对方的人马和土地平分,以金山为界,互不侵犯,到那时,沙钵略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斛律云知道,这个条件沙钵略很难拒绝,看他一脸犹豫的神情就知道了。 想到这里,斛律云缓缓起身,看着首席上的沙钵略,拱手道:“沙钵略可汗,这事情是你们的家世,本公还是回避一下,至于选择,您就自己拿主意吧。”说罢一转身,掀帘出账。 高士廉和罗艺赶忙快步跟了出去,鱼俱罗冷冷的看了看沙钵略和那个阿波的使者,似乎是不胜酒力,缓缓扶着自己的小案起身走了出去。 待他走出门外,众人刚想缓口气,坐在鱼俱罗身边的一个长老忽然惊呼起来:“你们快看!” 众人赶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刚刚鱼俱罗扶过的小案,上面一个清晰的手掌印,深深的陷在桌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