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身陷险境
又到了掌灯时分,一路小跑着的数名内侍如击鼓传花一般,随着他们身形的起顿,紫禁城内的华灯依次绽放。 站在清宁宫门前光滑的台阶上,朱祁铭望着漫天月华,不禁想起了张若虚“空里流霜不觉飞”的诗句。 明代正值史上著名的小冰河时期,因此,即便眼下已是早春时节,天气仍异常寒冷。而流霜般的月华又给积雪遍地的紫禁城平添了数分寒意。 朱祁铭瑟瑟发抖,本能地缩了缩身子。 人影一晃,一张柔软的斗篷轻轻地覆在他身上,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顺德公主似水的目光。 回望清宁宫内,只见本想追出宫来的常德公主刚被皇祖母喝止住了,正悒悒不乐地生着闷气。 唉!清宁宫倒是一个温暖的地方,可出了清宁宫,偌大的紫禁城只是一个冰冷的世界。 这里有值得牵挂的人,但机关重重的紫禁城不值得留恋。 朱祁铭収起杂念,一并収起心中的疑惑,昂首走下台阶,飞快地钻入马车中。 一百名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展开队列,围在徐徐启动的马车四周,朝着东华门步伐齐整地小跑起来。 在禁卫徐徐开启东华门之际,朱祁铭撩开车帘北望,估量昨夜暗箭发出的大致位置。 昏暗的宫墙,迷蒙的宫道留给他的印象混沌不堪。 他突发奇想:日后若皇祖母逼自己做事,那就一定重回此地,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出了东华门,穿过东安门,马车沿皇城外的半边街北行一里,到了弓弦胡同附近。 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吁!”马车缓缓停下。 “前方何人闹事?你五人速去将他们轰走!”这显然是锦衣卫带队百户的声音。 五人的脚步声消失后,车旁响起了那名百户的抱怨声:“这都什么世道啊,竟敢在宫城附近聚众闹事!” 突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呼声传了过来:“不好啦,杀人啦!” 四周的锦衣卫校尉一阵sao动。 朱祁铭撩起车帘,探头望去,只见一名校尉失魂落魄似地跑到车旁,急急禀道:“柳、柳、柳百户,前方有四名悍贼,髡首裘衣,一看便知······是鞑靼人,不待小的们发问,四贼举刀便砍,砍倒了四······位兄弟。” 朱祁铭惊讶地举目远眺。 街道上的行人已逃逸一空,数丈远处,月光映照出四个并排着的身影。 姓柳的百户盛怒,只留下十名校尉守在车旁,自己亲率大队人马涌上前去。 那四人不退反进,挥舞着大刀,飞身杀奔过来,一时间刀影绰绰,惨嚎声不绝于耳。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校尉此时却毫无招架之功。 朱祁铭正感大事不妙,忽听一阵细碎的破空声传来,车旁的十名校尉纷纷倒地,紧接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在马车车蓬的破碎声中,他的身子被提到了半空。 此刻,神奇的“九华三幻”只如空气一般存在。 身上几处xue道泛起强烈的麻酥感,朱祁铭轻哼一声,软绵绵地横落在那人肩上。 他在垂下头的一瞬间,瞥见三支焰火腾空而起,那是锦衣卫发出的警讯。 紫禁城方向很快便响起了无数人的呼喝声,间杂着零碎的马蹄声,只是人声、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耳边风声沙沙作响,他恍然觉得自己正骑在一匹烈马上。 “鞑靼人?”这丝疑惑方掠过脑海,他便重重阖上双眼,昏昏睡去。 ······ 当朱祁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晓。 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处草堆上,便试探着梛动一下身子,可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昨夜被制的xue道仍没有解开,可恶! 身上的斗篷、锦袍不见了,不知何时换上了棉袄棉裤,外罩粗布大衫。 看看地上的草堆、头上的茅蓬、四方布满大窟窿小眼的土壁,他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破败的草屋中。 透过那道木框已腐朽脱落、勉强可算作门的豁口望去,外面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雪海,雪海中有山,有森林,有平野,唯独不见人烟。 难道这里是京郊?抑或是京师之外的荒野? 朱祁铭蓦然心慌意乱,但很快,心中又泛起一丝酸楚,一时间,深深的委屈感盖过了内心的恐惧。 自己只是一个小孩,连一根绣花针都没有偷过,连脏兮兮的流浪狗都没有打过,连府中那个又笨又傻的小丫鬟田儿都没有骂过。算来算去,唯一出格的一次是数月前,乘王府长史欧阳仝打瞌睡的时候,将他那引以为傲的美髯剪去了一大半,害得他被王府上上下下嘲笑了好一阵子,可这也不是什么大过呀,况且事后自己受到了父王的严厉训斥,赔了礼,道了歉,连欧阳仝都说此事过去了。 老天不公!一个乖孩子为何要遭此劫难? 早知如此,前天夜里就该将东华门捅个窟窿,或者照王振的脸来个耳括子,闹个惊天动地,天子要怪罪便怪罪吧,反正一拨又一拨的歹人排着队要取自己的性命。 正胡思乱想得起劲,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他这才发现墙角原来还坐着五个男子,清一色髡首裘衣。 他没见过鞑靼人,只听说鞑靼人个个面目狰狞,可如今看来,用“彪悍”一词去形容他们的模样似乎更合适。 一个脸上挂着刀疤的汉子双手微一用力,身子便如飞矢一般激射到朱祁铭身前,一个悬停,一阵指影翻飞,令朱祁铭眼花缭乱。 如此绝妙的身手,恐怕只有梁师傅可与之相比。 当他意识到四肢有了知觉的时候,刀疤脸已然落下身来,正冷冷地瞧着他。 一阵酸痛袭遍全身,他不停地扭动身子,直到不适感消失后,方站起身来。 突然,他的面孔变得异常恐怖,“啊!”尖厉的叫声脱口而出。 林中寒鸦被惊得扑翅乱窜。 刀疤脸冷道:“没用,你······喊破喉咙也没用,这里鬼影都没有。”蹩脚的汉语令人听后想吐。 九华三幻?对,还有九华三幻!朱祁铭心中升腾起强烈的逃生欲望,他瞟一眼大门,试着朝外移动了两小步。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没用,我知······你学过九华三幻,不错的身法,可你还······是跑不远。山中的狼都饿着肚子,你要是可怜它们的话,你出去好了。” 如得令一般,山中群狼恰在这时发出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四野。 看看屋内五名顶尖高手,望望门外凄凉地,绝望的滋味压垮了所有的冲动,他木然退到草堆前,颓然坐下。 猛然想起胸前贴身挂着一枚珍贵的玉佩,悄悄伸手入怀一探,还好,玉佩还在! 五名壮汉自怀中掏出干rou,使劲撕扯、咀嚼起来。 刀疤脸递出一块干rou,一脸冷漠的样子。 “吃点吧。” 朱祁铭倔强地扭过头去,自尊心驱使着他做最后的抗争。 可无人理会他的倔强,很快,叽里呱啦的说笑声充盈了整个草屋,这让他可怜的自尊心变得一文不值。 五人吃饱喝足后,继续着他们的异域社交活动,只当朱祁铭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突然,门外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五人屏声敛气奔到门后,悄悄打量屋外的动静,只过了片刻功夫,他们又退回屋中,若无其事地说笑起来。 一个京城装扮、三十出头的汉人出现在门口,冲五人点头致意,其间瞟了地上的朱祁铭一眼。 朱祁铭愕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京城人为何与鞑子搅在一起。 刀疤脸笑道:“王魁老弟,你来得太迟了。” 王魁?何方神圣?朱祁铭茫然。 “我在京城是熟面孔,自然比不得五位哥哥。而且宫中传来的消息令人很不放心,我查证后才动身。”王魁道。
宫中传来的消息?难道王魁竟能与宫中暗通消息?朱祁铭心中涌起深深的疑问。 “什么!昨日午间那帮鞑靼使臣已离京,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不然的话,咱们也不会在昨晚动手。难道他们又返回会同馆啦”刀疤脸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朱祁铭只觉得脑中一团浆糊,若说这五人是鞑靼人,刀疤脸又为何说出“那帮鞑靼使臣”这样的话来? 王魁走到刀疤脸身边,“鞑靼使臣倒未返回会同馆,不过,皇帝下了旨,命沿途各府、州、县及卫所盘查过往行人,截住鞑靼使臣。若鞑靼使臣被截住,咱们的事恐将败露。” 刀疤脸淡然道:“这可如何是好?”脸上的表情并无着急的意思。 “好在鞑靼使臣不明就里,一听见风声必成惊弓之鸟,肯定会疑心大明想捉住他们献给瓦剌。” “你是说他们会隐匿行踪,潜行回国?” 王魁点点头。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应速过紫荆关,穿行到大同边境,伺机返回瓦剌。” 天啦,原来是瓦剌人!朱祁铭惊得差点没跳起来。 王魁摇头道:“不可!万一被大同守军发现,嫌疑便会落到瓦剌头上,大明一翻脸,瓦剌一统北方大草原的计划就会受阻。不如一路北去,潜入宣府境内,能遇上鞑靼使臣自然是好,遇不上也不打紧,潜入鞑靼境内辗转返回瓦剌便是了,即便明军发现了咱们的踪迹,他们也会误以为咱们是鞑靼武士。” 刀疤脸点头道:“就这么办!”目光转向朱祁铭,“如今这小子倒是个麻烦。” 旁边一名瓦剌武士举手抹向脖子,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王魁定睛看了朱祁铭一会,沉声道:“咱们是有约定的,你们得守约!” 刀疤脸意味深长道:“王魁老弟放心好了,一切都听你的。” 刀疤脸抓起朱祁铭往肩上一放,笑道:“这小子比兔子重不了多少。” 众人离了草屋,钻入林海中,穿行如飞。 因武功甚高,一行人在雪地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迹。 他们不走官道,刻意避开城镇村庄,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潜行。 一路上,朱祁铭时睡时醒,即便醒着,大脑也是一片空白,他被诡异的境遇弄得彻底麻木了。 傍晚时分,他们钻入一片森林中,行至密林深处停了下来。 刀疤脸将朱祁铭往雪地上一放,招呼王魁劈树折枝,燃起篝火。另四人则早早分散离去。 夜幕降临,熊熊篝火映红了朱祁铭的脸庞,丝丝暖意让他的大脑又活泛了起来。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抓我!” 王魁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有罪!” “你血口喷人!我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身上没有值钱的宝贝。” “你身上承载着大明的未来。” 朱祁铭愣住了,他蓦然想起那名江湖术士吟诵过的诗句,“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 “传言并不足信,再说,这与瓦剌何干” “有交易便相关了。哼,告诉你也无妨!” “交易?这对瓦剌有何益处?” “瓦剌就要一统北方大草原了,这就是益处。” 朱祁铭忿然道:“你是明人,为何投靠瓦剌!” “明人?皇帝只想笼络天下豪绅、士子,我等小民,在他眼中,不过是草芥而已!哪称得上明人?” “你胡说!天子仁德,爱民如子,世称‘仁君’,岂容你这个逆贼诋毁!”朱祁铭愤怒地瞪着王魁,一咕噜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