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那高个子男人显然是被人引进墙门里来的。楚茂源循着声音从堂屋里抬头向外看，见几个人走到院坝中间略微停顿了一会儿，断断续续讲话的内容感觉就是来寻人的。高个子男人因为激动而使他的脚步看起来有些僵硬和迟疑，而带路的人既热情又笃定地朝着楚茂源家指点。 见有人找上门来，楚家父子俩很自然地站起身，手上湿漉漉的冒着热气还沾着鸡毛。田莉赶紧把烫鸡的盆往旮旯里挪。人群涌进来，堂屋里一下子就塞满了人。 有片刻的时间，满满的一屋子人静默站立着，像舞台上一幕正在演出的哑剧，而主角无疑就是那位陌生的高个子男人和表情淡然的楚汉明。因为高个子男人的目光从迈进堂屋门槛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停留在楚汉明身上。不难看出，所有的旁观者都静静地期待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真实的生活没有脚本，无法预知的悬念更加激动人心。 “您是楚大哥？” 高个子男人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腔，但语气中试探的成分明显居多。 “你是——” 楚汉明跟眼前这个高个子男人一样，在他们各自的记忆中极速搜索，逐一比对，但双方都没能找到相符的样本。 “47年，我从老家去当兵，到了湖南长沙。。。。。。”高个子男人换了另一种认人的方式。 楚汉明很快反应过来。他接着高个子男人的话往下说了另外几个小地名，应该是他们认识和交往的准确地点。然后道：“当时我讲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叫你不要去。最后你留下来跟我住了一段时间又走了。。。。。。你是大山的吴有德对不对？” 高个子男人不住地点头，激动地紧握住楚汉明的双手。 “您真的是楚大哥！我就是吴有德！大哥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啊？！” “我回来后，去过你们大山好多次，每次都是打听你的消息。开始你家里人不知道你的音信，后来又听他们说你加入了共产党的部队。解放后听说你在部队上当工程兵，在全国各地到处修路，参加国家建设。这样我才完全放了心。” 吴有德连连称是。握住楚汉明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当年要不是多亏了楚大哥，我都不知道今天还在不在。。。。。。” 。。。。。。 楚汉明把吴有德带进里屋。 见此情景，堂屋里聚集的人知趣地逐渐散去。 关于父亲楚汉明和大山村吴有德在湖南长沙发生交集的事情，楚茂源后来了解到的情况大体是这样的—— 那是在1947年的夏天，国民党集结在湖南长沙的军队陆陆续续向北进发，试图与率部挺进大别山区的刘邓大军决战。当时国民党内部有相当一部分中下级军官抵制内战，他们喊得最多的一句口号就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这些人都是抗日战争中的中坚力量，大都在艰苦卓绝的抗战中立下过赫赫战功。楚汉明就是其中的一位。国共和谈的破裂导致内战无可避免地爆发了。和所有热爱和平的人们一样，楚汉明对此大失所望，但他仍不遗余力地到处宣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主张。也正因为如此，在长沙的国民党军警部队赋闲休养的楚汉明没有在内战爆发的第一时间被任命开赴前线作战。他后来虽然身不由己地被卷进内战的漩涡，但无论在国民党的阵营还是投诚之后到了共产党的阵营，他始终没有向自己的同胞开过一枪。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廖若辰星。他是一位有着高尚情怀的中国军人，是抗战中的英雄，可是没有人会为他树碑立传，歌功颂德，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政治派别。。。。。。这在前面的故事中已经有所交代。 吴有德在部队开拔前夕以找老乡的名义阴差阳错地碰到了楚汉明。那时候的吴有德又瘦又小，可能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不像将近四十年后见到的如此高大。恰恰相反，楚汉明当时身着军警制服，容光焕发，威风凛凛。所以难怪几十年后他们俩人相见却难以相认。因为原来那个又瘦又小的小老弟不仅变得身形高大，而且由于营养过剩而显得红光满面，大腹便便；原来在吴有德心目中那个顶天立地的老大哥却是一脸沧桑，身板也不再挺拔，只是从他深陷的眼眶中，不时闪现出锐利的光芒，隐约可见当年的风采。 楚汉明闻听吴有德所在的部队即将开赴前线，就叫他不要去。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楚汉明不仅鼓动吴有德不要去，而且分析眼前的局势给他听。他说两军交战，一开始都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所以肯定是一场恶战，双方巨大的伤亡自然不在话下。 “还有啊，你会打仗吗？你去明摆着不就是送死么！” “楚大哥，那怎么办？” 一提到死，吴有德就怕了。 “先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再说。反正不能去。” 吴有德就这样脱离了原先那支部队，在楚汉明的住处待了一个多月。这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决定——吴有德当了逃兵，而楚汉明就是那窝藏逃兵的人。 也只有楚汉明这样的人才干得出这样的事情。 时间长了之后，吴有德感觉到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增加楚大哥的负担不说，又不能回家，因为他是征兵入伍的，回家不仅自己脱不了干系，还会连累到他的家庭。 机灵的吴有德瞒着楚汉明报名参加了另外一支部队。这支部队开拔的方向听起来没有那么危险。楚汉明当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加上他本身不属于地方编制，这种安逸的日子也不会长久，随时都有可能接到命令说走就走。思考再三，觉得也只能这样了。 楚汉明和吴有德就此分别，这一别就是将近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