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肝胆昆仑
“所以晚生才说,中庸之道,果然很对庞少保的口味。” 乐松此一语,极尽讽刺之能事。 二人一时无语,殿堂内剑拔弩张。 与此相反,窗外气氛祥和。 雨后薄薄的日光透射过随风摇曳的竹叶,影落斑驳。 一阵风吹过,泛黄的枯叶随风而舞,翩翩然,竟越飞越高。 是枯叶蛱蝶。 那蝴蝶飞入殿内,停到乐松的肩膀上,乐松抬起手,轻柔地向蝴蝶一点,蝴蝶停在了他的指尖,翅膀一张一翕,连同乐松修长秀气的手指,似是一幅皮影戏。 ——“不!不是!”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庞籍。 “并非这般的……” 他双手紧握成拳状,喃喃道。 站在他面前的哪里是乐松?明明是乐信。 这两父子的执拗如出一辙。 是在柴俨手下为官了十数载,他才渐渐明白,何以当初乐信对这庙堂戛然止步。 柴俨虽算不上昏君,但远远不是明君。 悠游寡断,终日周旋于几家世族、外戚,还有丞相之间,心力交瘁。 “官家,‘明黜陟’于国于民,皆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日在文德殿里,庞籍苦口婆心向柴俨进谏。 柴俨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道:“朕何尝不知道?纵是有中书门下两省赞同,但石家、符家,甚至连同赵家的人,都纷纷奏表反对,朕又有甚么法子?” 朕又有甚么法子? 听到这句话,明明是三伏天,庞籍却如在寒冬腊月里淋着雪雨般心寒。 你没法子,那这天下便是无人有法子的了。 他在心里冷笑,柴俨既是官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区区几个外戚,有何必要顾忌至此? ——“此处并非衙门,本世子不需要证据。” 一时间,庞籍想到的,是那阿修罗一般的乐信。 事态危急,自当杀戮果断。 ——“官家虽有些稚嫩,却也是个仁君,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假以时日,他必定对你另眼相看。” 那日,他是这般对乐信说的吧? 这一刻,庞籍真想狠狠地扇自己一个耳光。 “臣明白了。” 他佯装恭敬地对柴俨道。 出了文德殿,庞籍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自己也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到底是颓然,还是坦然。 他与废太子柴仪只有一面之缘,并不能确定柴仪会不会比柴俨更平庸一些。但他很笃定这江山由柴仪接手的话,一定会好更多。 因为柴仪有乐信。 更因为柴仪信任乐信。 经过十多年的历练,他自问不比当年的乐信差。 可是,这又有甚么用呢? 柴俨甚至都不敢重用他。 这比怀才不遇还要憋屈。 “早知道,我当日就和你一起辞官了。”庞籍赌气地自语道。 …… 思绪回到眼前,乐松的话,让他醍醐灌顶。 是的,追求极致的人,如何能用凡人的价值来衡量? 得不到心目中最好的,那就全都不要。 这是乐信他们这种人的格言。 所以,他才会在柴仪死后,隐隐归山林。 云淡风轻,是他的外衣。 孤独,无人理解,愤怒,极端,这才是真正的乐信。 他心里的仁君早已不在,柴俨那样的庸才,连次选都算不上。 乐信想要创造的盛世,定然是极致非凡的。 追求极致,是一场披着血与骨的杀伐,是一遍又一遍的自我逼迫。 与困苦相伴,与大火暴风同行,压根儿不可爱,毫无不温存,是刀刮皮肤,是火炭烧眼球。
穷尽一生,却什么也得不到。 这不是最痛苦。 退而求其次,才是最苦。 他是这一刻,才彻彻底底懂得了乐信。 莫名的激动情绪涌现心间,他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楚,腮边似有些湿润。 乐松也是怔住了,他不知庞籍为何激动得要落泪。 “并非这般,并非如你说的这般!” 庞籍盯着乐松,把他当成了乐信,这一番话,是他发自肺腑想要对乐信说的:“追求极致,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这固然可敬,宁缺勿滥,也是可钦。” 他举起衣袂,印去腮边的泪痕,盯着乐松,目光炯然。 “可是,为大道而甘于中庸,为抱负而忍辱负重,为大局而妥协,亦是真豪杰。” 你有你的疯狂,我有我的坚守。 乐信的偏执是孤独而愤怒的,他的隐忍又何尝不是无人理解而极端? “哈!” 面对庞籍的慷慨陈词,乐松却是粲然一笑。 继而笑得无法自已。 “哈哈哈哈哈哈!” 许久,他才停了下来。 “庞少保,请多指教!” 乐松拱手道。 “世子,亦请多指教。” 庞籍拱手回礼。 他心里的念头,愈发坚定了。 他要好好打磨这块璞玉。 他要把乐松教育成这帝国未来的肱骨之臣。 如同当年的乐信一样。 他,要把他培养为自己的对手。 他与乐信那一决胜负的约定,便由乐松来延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