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归去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亭台幽阁，玄音独坐抚琴，竟是着青衣，垂乌发，恢复了十年前的幽士装束。他专注地弹拨琴弦，那指尖流转而成的乐曲，如泣如诉，哀怨中又恍惚生出几分释然，仿若痛到极致，将伤怀之血消散后又重获空寂，只留温和之忆，不喜、不忧，无爱、无恨。

    清什慢行至玄音身后，将氅衣披在他肩上。指尖停驻，琴声戛止，他回首，眸中映出她苍白的容颜。她看上去有些严肃，眉宇间显出些许忧虑，或称之为质疑，对眼前之人事、心中之情的质疑。

    “不喜、不忧，无爱、无恨。究竟该称其为高尚境界，还是无奈悲哀？”清什平静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旁观者的冷漠:“温暖之下，悄然泣血。你回来是为了与她重逢，只叹故人心已变，你暗自神伤，不言不语，今后又将作何打算？”她在他耳边低语，幽迷之音，如魅如诗。

    “夜宴终了之际，圣上与本王私谈，他期盼本王回归朝中。”玄音缓声回应。

    “所以明日，你将身着朝服走上金銮殿，与群臣共拜天子，为他尽忠效命？”清什说着，掌心压住他的肩。

    玄音感受到她突然溢出的力量，目光落在她雾气缭绕的眸中，并未以言语回应。

    “玄音，你是否设想过，十年前虚渊阁幽士刺杀先皇，或许是一场阴谋？”清什凝视他的眼睛，沉声说道。

    玄音苦笑着点点头，清什怔了一下，指尖微颤。

    “如此，你也要臣服效忠于他？”她迷蒙的眼中漾起深深困惑。

    “若本王是太子，也会做出同样抉择。他是储君，本应顺利继承皇位，却因幽之兴盛而沉落，憎幽恨幽，人之常情。自古以来，皇权斗争皆无情，当本王知晓父皇打算更改诏令之际，本欲劝说他不要剥夺玄华的太子之位，却终是迟了一步……”玄音说着，垂眸轻叹一声，继续道：“圣上将国家治理的很好，繁荣昌盛，天下太平。他既为国为民，本王又有何理由怨恨他？毕竟，我们是血缘之亲。十年两地相隔，并非为了此生不再相见，而是用时间去抚平伤痕……”

    “只可惜，旧伤未平，又添新痕。”清什幽声道，望向水中摇曳的月影：“他如真当你作亲人，怎会夺走你最爱的女人。若说帝王之心有太多无奈，为了皇权不得不禁灭你信奉的‘幽’，那铃兰夫人，也是他的无奈么？这次又需多久，才能平复伤痕？”

    “并没有伤痕需要平复。”玄音迎着她的视线，浅笑低吟:“圣上与兰妃彼此真情相待，眷恋厮守，如此，铃兰即是幸福的。”

    清什望着他，突然很羡慕夜铃兰，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姑娘为何发笑？”玄音微蹙眉头，目光依然温和如初。

    “没什么。我该走了。”清什低吟，缓缓起身。

    玄音也随着她站起，月光斜映着他俊美沉静的容颜，越端详，越令人迷醉。

    “明日清晨，皇城天牢的狱卒会发现刺杀圣上的重犯逃狱，御林军第一个搜查的，便是你府上。”清什说着，目光片刻不离他的脸。

    玄音眼中闪过几分迟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是归于沉默。

    “我走了，玄音。”她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前行。

    她走得很慢。她明明可以很快消隐无踪。她在期待什么？此般感觉令她繁乱，他芬芳的血气如影随形，将她缠绕。她想汲取他的鲜血，哪怕之后昏睡不醒，在赤色的梦境里独享凄凉；她甚至想要放弃四海逍遥，就这样留在虚渊阁……

    他不曾呼唤她，亦未阻拦她离去。但她知晓，他的视线始终在身后追随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清什磨磨蹭蹭地走出虚渊阁时，天边星光已淡。她在府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直到确信玄音不会追出来和她说句道别的话或是婉言相留之后，才颇为失望地离开。

    清什一边走，一边暗自感慨，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阵零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尚未回眸，几个人影已与她擦肩而过。他们身披暗灰色的斗篷，步伐轻盈而迅速，一看便知武艺高强。

    但清什并不在意他们究竟会几招几式，她喜欢他们年轻蓬勃的血气，最关键的是，他们背在身后的桦木剑让她为之一振，彻底忘却方才的失意。

    “少侠请留步——”她轻唤前方疾行的三个人影，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哀弱气息。

    中间一人先停住脚步，他旁侧两人也随即驻足，三人同时转身，寻声而望。

    清什捂着胸口，装作十分疲惫的样子向前挪行。她不能魅惑影侠，早在六百年前，他们就找出对抗幽族魅心术的办法，所以此刻，她只能以小女子的孱弱姿态装病。

    “少侠…”她故作艰难地发声，目光无力地望向面前三位目光坚毅的年轻男子。“几位少侠……小女子被继母卖到花街柳巷，好不容易逃出来……求几位少侠行行好，带我一程……”

    三个男子互相对望一眼，中间的男子上前两步，语气平稳，脸色却有些微微泛红地说道：“若姑娘信得过我们，便与我们同行吧。姑娘打算去哪里？”

    “小女子已无任何亲人，随遇而安就好。”清什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这让几位少侠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

    清什浅浅一笑，几位少侠眼波荡漾，他们努力在绝色美人前保持着严肃风貌，将一件备用的灰色斗篷送给她，清什感恩戴德地披上斗篷，跟在几位影侠身后，在天亮前出了城。

    男人总是在栽进女人、尤其是美丽女人手里之后，大叹红颜祸水、面若桃花心如蛇蝎、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等等。但他们往往忽视这其中根源并非女人，而是男人的欲念。

    虽然从小经受严格管教苛刻训练的影侠们深知自己责任重大，但他们仍是精力旺盛、七情六欲兼具的年轻男人，见到美丽柔弱看似纯良无害的女子，不动邪念也会怜香惜玉。

    于是，当清什泪眼汪汪地对他们讲述，她向来洁身自好，却在花街柳巷沾染了污秽之气，想要去城郊的山中温泉洗去风尘时，三位影侠心生怜惜，毫不迟疑地陪她上了幽明山。

    山中鸟语花香，空气芬芳怡人，他们缓步跟在身姿窈窕的姑娘身后，越来越放松。放松，放松，然后猛然收紧。当他们有所反应时，已经被施过法术的藤条牢牢捆住，一个挨一个，吊挂在树上。

    清什望着三个目瞪口呆、被藤条勒到脸红脖子粗的影侠，眼神无辜地笑了一下，缴了他们视为珍宝的桦木剑。不仅缴了，还烧了。

    她白嫩的指尖在半空中随意点了点，移来一些石头，将表面平滑的石头聚在离影侠不远的一侧，搭起个灶子，将桦木剑丢进去生了把火；随后，她又将三块中间凹陷的石头移到几人脚下，用他们腰间携带的短刃依次割开每个人的手脚腕，让鲜血一滴一滴，缓慢地落入各自身下的凹石里。

    做完这些，清什面露欣慰地舒了口气，转身没入丛林一侧。影侠们苦苦挣扎，能想出的招儿都用上了，还是无法逃脱。烟熏火燎、烈日暴晒、鲜血滴洒，待到黄昏之际，三人都只剩下半条命了。

    清什在林中温泉舒服地泡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下，才依依不舍地出来，擦干自己冰冷又苍白的身子，换上飘飘青衣。

    奄奄一息的影侠们注视着青衣女子从林中缓步走出，眼中显出绝望。他们连感慨自己时运不济、说几句临终遗言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走到中间的男子面前，垂手蘸了几滴他身下凹石里的血，放至唇边以舌尖轻抿。

    “玉南，上官世家。”她幽声道，灰眸里漾起丝丝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