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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码头挑沙(一)

    贰拾柒:码头挑沙(一)

    十二月的长江,寒气顺着茫茫的江水,囫囵而上,结出满天的流霜。

    码头上人影攒动,汽笛声从鼎沸人声中响起,沉闷又冗长。男男女女提箱负箧,或踮足伸长了脖子朝岸上张望,或费着力朝船上挤去,呵出的白气在冷冻的天中袅袅蒸腾着。

    江边有芦苇于风中瑟瑟,应和了顺流而下的枯黄落叶。

    “小伙计!提我将这个箱子挑到船上去。”烫着发卷穿着毛呢大衣的女子从皮筒子里伸出一只手,指着正满头大汗,费力地往沙篓中装沙子的少年吆喝道。

    那少年神情间很有些冰冷,他略带些迟疑地盯着女子,薄唇动了动,“……我?”

    “哎呀,”女子指了指地上行李,“小伙计帮帮忙。”

    “马上。”苏州擦了把汗,走到那堆行李跟前,将要伸手去提时,又蓦地想起什么,双手滞在了半空。

    那女子奇怪道,“怎么了,搬啊!”

    苏州点点头,飞速地将手在衣服上抹了几把,才再次伸手过去,提起行李,朝女子口中的船挤去了。

    “他这是怕弄脏我这行李吗?”女子暗想道,“倒是个不错的小伙计。”

    她这么想着,苏州已经放下行李要下船去了。

    “等等!”女子立马叫住他,又从皮筒中抽出一个钱包来,打开抽了张票子,“这给你。”

    苏州盯着那张花花绿绿的票子,神色倒无甚变化,只是那双幽冷的眼中有些愣怔。

    女子看了他一眼,“嫌少啊?”

    “不是,”苏州急忙道,“很多了。”说着,接过票子,道一声“告辞”就背身挤入了人群。

    那女子的心神还在他那双纤薄的手上停留着,直到苏州背身离去,才反应过来,不由翘首,眼波向人群中搜寻去,却无论如何都未再看到那个修修长长的身影。

    汽笛声又响起来了,船上岸上都爆发出一阵欢呼,不知谁拉了花筒的线,一声闷响后,漫天彩纸纷纷扬扬飘洒下来,被江风一吹,有一部分落入江中,很快浸透了水,晃荡不定地浮在江上。

    苏州蹲在江边,伸出手去捞起那些彩色的纸,眯起眼瞧了很久,江水是冷的,他匀称修长的指被冻得有些发红。

    这一艘北上的船很快离了岸边,那方才的女子却还在想那一双抽走她指间纸币的手。

    那手真好看,她想。

    “后生!你咋蹲到江边去了哇!赶紧将早上的沙挑完了好吃饭哇!”老二周挑着沙担,朝着他喊了一嗓子。

    “就来。”苏州应了一声,缓缓站起,朝自己的沙篓走去了。

    他往自己沙篓中装沙的当儿,老二周已经挑了空篓子过来,看见他漫不经心有些走神,便停了下来,“怎么了哇!”

    “刚刚有个女人,”苏州开了口,“给了我一张纸币。”

    “有钱还不好哇!你咋个面无表情的哇!”

    “不是,”苏州摇头,“她让我帮她搬行李,然后就给了我钱。”

    “这怎么了哇!”

    “如果是帮忙,为什么要给钱呢?”

    “后生你记住,”老二周道,“这钱是你自己赚来的哇,拿着不慌心!”

    苏州抬起眼看着他。

    “反正没有白出的力气哇!咱出了力,咱就会赚钱。反过来,别人给钱,咱才出力,不给钱,就歇着哇!”

    苏州皱着眉琢磨了很久,点点头,继续挑沙了。

    老二周又道,“这老伢子不在还真是闷得慌哇!后生你说是不?你在这儿挑吧,我过去了哇。”

    这一天的活儿终是结束,天已经擦黑,码头上挑沙的人都收拾了工具,到工头那儿结这一天的工钱。

    苏州领完工钱,也不看少得可怜的那几个子儿,照着手上的干饼子,大口咬了下去,津津有味地嚼着。

    那工头拿着鞭子在码头上巡视一番,大骂道,“谁他奶奶的把沙包给老子扔这儿了?”

    领了工钱的众人缩缩头不做声。

    “你!你来!把这些沙包扛到那头儿去!”工头随便指了一个人喝道。

    那被指的人动也不动。

    工头一瞪眼,又指着另一个人,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

    那一个人仍是没有动静。

    这工头不信邪地指了一圈,均未得到回应。

    “奶奶的,”工头骂道,“领钱的时候怎么就积极了!干活儿就没人了!”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一旁专心致志嚼饼子的苏州身上,“你!你去!把那沙包挪了!”

    苏州长长的睫毛缓缓抬起,他咽下饼子,饶有兴致地问道,“给钱吗?”

    “啥?”工头瞪着眼,“钱?你个小子还要钱啊!”

    “给钱就搬,”苏州又咬了一口饼子,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道,“不给不搬。”

    工头只觉一股无名业火在心间烧将起来,他一把将鞭子朝苏州脸上抽去,“我让你他妈要钱!”

    苏州眼一眯,飞速侧脸后跳,可还是算错了这鞭子的长度,没能完全逃开,颊侧被生生抽出一道暗红。

    幽冷的眼遽然一寒,他缓缓将饼子送到唇边,咬了一口,“不搬。”

    “你他妈不搬?”工头骂道,“让你不搬!”他这么骂着,又毫不留情地将鞭子抽了过来。

    苏州叼着饼,头朝后一仰,同时

    迅疾伸出手抓住鞭子梢头,朝一个方向拧了几圈,那鞭子已在他手腕上缠住,他攥住鞭子,另一只手取下叼着的饼子,“我师父当年以鞭训我,我早便知道该怎么逃开了,你这胡乱的抽打,若要唤作不好惹的人,早丢了性命了。”

    那工头不信他纤纤瘦瘦一个人,还能制住自己的鞭子,乃道,“少他妈给老子放屁!今儿这沙包,你得给老子搬了!”

    “说了不搬,”苏州道,“除非你给钱。”

    “有本事再拿钱!”工头说着,恶狠狠地就往回拉自己的鞭子。

    苏州纤薄一个人,确实不能将他的鞭子制住,不紧不慢咬了一口饼子,他缓缓咀嚼着,缠着鞭子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转了几圈,未了一推一松手,那鞭子已折返着朝工头自己脸上盖去。

    工头眼见那鞭子抽了过来,自己又躲闪不及,抱着迟早要出这口恶气的心思,闭了眼,僵着身子准备挨这一下,等了许久,只觉得有风呼到自己脸上,却迟迟感受不到火辣的疼痛,乃睁眼去看,苏州妖孽一样站在他跟前,手里攥着鞭梢晃荡着,还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这工头肥腻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这三十多年来从未受过的侮辱。

    周遭一群人早已看傻,又见他们平时作威作福的工头此刻气得猪肝一样的脸,无一不觉得爽快。

    “你你你——”工头指着苏州,正想骂些什么,苏州却道,“给钱吗?”

    “老子凭什么……”

    “嗯?”苏州晃荡着鞭稍。

    工头甚是憋屈,“搬了给,不搬不给!日他奶奶的!”

    “好。”苏州咬完最后一口饼子,“马上搬。”

    这工头窝着火,又不得不注视着苏州的动作,简直都要挪不开眼睛。

    一定是自己被气昏头了,工头狠狠想道。

    苏州拍拍手,走到那沙包跟前,弯腰下去,一把抱起其中一个,很有些费力地直起腰朝另一头走去。

    那工头一直盯着他。

    刚开始,工头还未觉得有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瞅着苏州弯下腰时撅起的臀部,心中便很是烦躁了。

    这小崽子,瞅着单薄,屁股还他奶奶的挺翘!工头红着眼睛想。

    工头这么心猿意马时,苏州已搬完了所有沙包,微喘着气走到他跟前,幽冷的眼盯着他,“给钱。”

    工头本就烦躁,此刻再听到他的喘息,更是冒火,扯开褡裢掏了几个银元狠狠丢到沙地上,“给,滚滚滚!”

    苏州心满意足一砸吧嘴,过去拾了银元,朝着人群招呼道,“我回去了。”便转身离了去。

    工头在他身后啐了一口,“什么妖精玩意儿!”

    苏州听到他这一句,美艳的脸上浮起一个邪祟的笑,这一笑带的他那双幽冷的眼也泛起涟漪,晃转出几分妖魅来。

    他进了老二周老伢子帮他搭的草棚去,修长的指按上颊侧鞭痕,钻心的疼使他一阵皱眉,他忍住没冷嘶出声。

    打了冷水,浸了毛巾,平躺在床上,将那毛巾敷上去,冰冷冲击了火辣的疼,他很有些舒服地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第二日的清晨,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便听到那工头又在外面儿骂着。

    苏州耷拉着眼皮,将冷水浇到脸上,困意顿消,他穿好衣服出去了。

    工头拿着他的鞭子,不停骂着,“动作麻利点!不想吃饭了!”

    苏州掏了掏耳朵,提溜起扁担沙篓便朝老二周走了过去。

    “昨晚冷不冷哇!”老二周又露着牙花子朝他打招呼。

    苏州一摇头,弯下腰便忙活起来。

    那一边工头不知被谁惹到,鞭子不停地抽到一个弯腰铲沙的人脊背上,口中骂骂咧咧着。

    老二周看了一眼,也继续忙活起来。

    “那工头经常打人吗?”苏州问。

    “你也来了几天了,也看到了哇,这工头一天到晚拿着他那鞭子打人,大家活儿日子不好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