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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泥水

    玖:泥水

    海棠婆娑着,描摹了夜色。

    苏州跑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对他来说,只要摆脱了那单手李喋喋不休的唠叨,就比什么都强。

    苏州脚下走着,一出神,“砰”得便撞到一人身上,随即听到一声娇呼,伴着纸伞落地的声音,苏州揉了一揉被撞到伞把上的鼻子,往后退了一退,看清是自己撞了人后,便慌忙去拾那纸伞。那被撞的女子忽地拽起苏州,一掌便扇了上去,苏州细白的脸上登时一个鲜红的掌印。

    “哪儿来的叫花子!军爷的府上也是你能乱闯的?”女子尖利地质问。

    脸上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终归是他自己不小心在先,也没有什么好委屈的。苏州怀抱着伞,垂着双眼不说话。

    女子依旧不罢休,“木头一样!撞了人也不知道要道歉么!丧着个脸杵在那里做甚么!没教养!”

    苏州忽地抬眸,眼中寒芒凛冽。

    女子一撇红唇,“那么盯着我,要死啊?还不快滚!”

    苏州站着不动,冷冷地盯着女子。

    女子忽然上前,自苏州怀中夺过纸伞,一把推开苏州,苏州重心不稳,踉跄几下,倒在了泥水中。

    女子一顿足,“真是无可救药!”便踩着高跟鞋走了。

    苏州躺在泥水里,他的稚嫩的心,突然涌出了血泪。他想起两年前的雨夜,瘦小的他被同群的野孩子欺负,他们嘲笑他长得像女人,将来定是要给人家做相公。他反抗,像只受伤的小兽,换来的,却是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的恶语相向和拳脚相加。

    瘦小的他躺在泥水里,手里紧紧握着不知哪个伶人弃在垃圾堆里的珠钗。身体上的疼痛加上灵魂里的创伤,让这个从未觉到半分温暖的孩子对人间失去了所有的执想。他闭上眼,想要用那根钗了结他风雨肆虐的一生。那一群野孩子中为首的那一个眼尖地发现了他手中那件亮晶晶的玩意儿,他指着它,声音里透着孩童特有的清亮,然而却是无比地肮脏,“你们看!他掌中有根钗!把它给我抢过来!”

    野孩子们一拥而上,哄抢着他指间的珠钗。

    然而他闭着眼,死死地护着那根钗,犹如护住他最后一点残破的尊严。

    他们打他,骂他,奋力地掰他的指。

    他咬牙,眼泪凝聚在心中。

    “住手!”一声断喝传来。

    野孩子们回头,他们看到一个穿灰色长衫的老头儿威严地立在身后。

    为首的那一个笑嘻嘻道,“哟,这不是竹影堂的先生嘛!怎么,放着好好的戏不唱,偏要跑到这里管闲事儿?”

    老头儿点点头,“嗯,你说说,怎么叫闲事儿了?”

    那一个道,“你是戏子,我们是花子,井水不犯河水,可你今天非得替这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小杂种出头,不是管闲事儿,是什么?”

    老头儿又一点头,“嗯,确实如此,赏。”

    那一个搭起衣衫,嬉皮笑脸,“老先生就给些银元儿花花吧!”

    老头儿似乎很善解人意,大掌伸进衣袋,摸出一块银元来,于掌心几番摩挲后,脸色陡然一沉,食指与拇指一发力,那快银元便飞了出去,生生打在那为首的一个的额上,“当——”清脆的一声,带些余韵,又掉在地上。那一个瞬间也摔倒在泥水里,捂着额大呼小叫,一摸,颇大一包。

    “怎么还打人了?”野孩子们一齐嚷嚷起来。

    老头儿手往兜儿里一揣,“他要银元,我便给他,只不过他没有本事接得那个银元罢了。”

    野孩子们想去扶那一个,老头儿眼一瞪,“谁还想再来?”

    野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言语,也不敢再挪动半分。

    老头儿立得笔直,手一指泥水中瘦小的苏州,道: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单凭长相,他就比你们不知高出几倍!你看看你们一个个贼眉鼠眼,肮肮脏脏,倒有资格嫌弃起别人来了?我将你们这些人一一仔细看过,欺弱怕强,不知上进,将来混不到什么好果子吃!而此刻你们看不起的,这个你们所谓妖里妖气的孩子,他,日后定比你们有出息!”

    有野孩子问了一句,“他是要当角儿呗?”

    老头儿一捋长须,“不错!从此刻起,他便是我常影堂的弟子!日后定是撑起梨园半边天的人!是名角儿!再让我见到你们有谁欺负他,我便让谁跟你们头儿一个样儿!”

    野孩子们“哄”得一下散去了,老头儿也不管还在泥里叫唤的那一个,径直走了过去,扶起了泥水里浑身是伤但却无一分怯色的苏州,“好!有骨气!日后你便跟了我吧!”

    苏州立在雨水中,泥渍染了一衣,他长长垂眸点头。

    老头儿瞥到他手中的钗,笑了一笑,“扔了吧,扔掉一段过往,开启一次新生。”

    苏州想了想,顺从地扔了那钗。

    老头儿满意道,“好,这就走吧。”

    苏州乖巧地跟在老头儿身后,老头儿却转过身来,慈祥一笑:

    “乖,为师牵着你。”

    两个身影,一高一低,逐渐远去在风雨里。

    他的师父曾扶起他,在往事的泥淖里。而如今,弹指春空,他跌倒在泥水里,还会有谁,再将他扶起。

    苏州克制着不流泪,然而从心底翻涌而上的泪意,到底打湿了眼眶。

    雨水冲刷掉苏州脸上的污渍,微微的凉意减轻了他脸颊上的烧疼,他缓了一缓,又自己爬起来了,雪白的唐装已然污秽不堪。他瘦小的身形沉默地立在天地间,经受着雨水的敲打。

    委屈么。

    苏州不懂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