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姥姥
姥姥的一生是凄苦的一生,凄苦不但伴随了她的青年、中年,而且伴随了她的老年,直到死前的那一刻。 一九七三年,姥姥已经八十五了,可她还能背着篓子搂树叶子、搂草,背到家里烧火、做饭。 姥姥的身世前面书中已经说过,,自从孟庄子康二先生家嫁到老刘家,好日子没过几年,后来,就从来没得过好儿。 先是公公和小叔子做买卖赔了钱,然后是债主子年年到家逼债,债还不成,老头子被掐监入狱,后来倾家荡产还债,家倾了、产荡了,无法生活,无奈把自己心尖子宝贝疙瘩的两个闺女一个卖给了哑吧当填房,一个卖给了比自己还大九岁的老头子去做小。 用卖闺女的钱赎回了二十亩地,地赎回来了,老头子过世了,自己又守寡挽髻拉扯年幼之子,年幼之子拉扯到了十八岁,十八岁的儿子为了支援抗日战争给八路军送公粮,双脚杵进了冰窟窿里,把十个脚指头冻掉了,自己精心把意伺候儿子十个月,算是把儿子命保住了。 要儿子为了干吗?一是养儿防老,二是传宗接代,姥姥托人弄纤儿,瞒天过海给儿子娶了个媳妇,到了一九四八年,这里解放了,土改时,因姥姥家有二十亩地,给姥姥家划了个上中农。 又过了几年,土地入了社,入了社,每个家庭,都是靠劳动吃饭,好劳动力一天能挣十个工分,而舅舅一天只挣八个工分,挣的工分少,家庭的生活水准低,舅妈经常报怨说:“谁不愿意嫁个好劳力啊!” 舅妈嫁给舅舅时刚刚十五(虚岁),还不十分懂事,如果真懂事了,也不会嫁给一个残疾人了。舅妈嫁给舅舅时正值三年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连吃败仗,到处抓兵,抓兵抓得路旷人稀,男人白天不敢在家呆着,媒人婆子跟舅妈家人说:“嫁给残疾人好,抓兵不要他,虽然残疾,但能踏踏实实跟家过日子,总比当兵打仗死在外边自己姑娘守寡强。” 舅妈家人觉得这派话有理,遂把这派话又灌输给了舅妈,后来的情况是不管舅妈乐意不乐意,把舅妈就杵憋给了舅舅。 沧海桑田时代变迁,后来的情况是这样,舅妈的心里是一派怨气。 这个怨气时不时变成一股怒气泼在姥姥身上,“看你干的好事!两个闺女一个嫁给了哑吧!一个嫁给了比你闺女大三十八岁的老头子!而把卖你闺女的钱赎回了二十亩地,就是因为这二十亩破地,把你们家定成了上中农,如果不赎回这二十亩破地,咱们家应该是雇农!再说了,要不是有这二十亩破地,我能到你们家受这样的罪吗?当初我爹就是因为你们家衬这二十亩破地,把我十五岁好xue歹xue杵xue给了你们家!” 舅妈越想越着气,就是因为这二十亩地,背兴的事都让自己轮到了,而好事一点儿也轮不到自己,人家成分好的,孩子当工人走了,上大学走了,而自己的孩子窝在家里“这不都是你赎回那二十亩地的错吗?” 舅妈说的一点儿没有错,每逢此时,姥姥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的承受着。 姥姥真的做错了什么吗?我想,我姥姥一点儿没有错,这举家过日子,谁不想往好里过,谁想往背兴了过呢?当初姥姥卖闺女赎地也是无奈之举,这也是负责任的家长在那个时代应该做的事情,后来的情况怎么样,甭说他是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就是那些识文段字的大男人谁能预料得了哪! 姥姥这一辈子受苦受累,除了自己左右不了的因素,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自己得儿子晚了,姥姥自进刘家门生了几个孩子,活下的有两个闺女加上前妻撂下的一个闺女有三个闺女,直到四十岁才得了个儿子,而舅妈和姥姥一样,到老刘家先生了几个孩子,生的丫头小子都有,生的小子都死了,生的三个丫头都活了。 姥姥是四十岁有的小子,而舅妈也是到了四十岁才有了个小子,舅妈生了小子全家皆大欢喜,特别是姥姥更是欢喜,她终于在有生之年(1971年)看到了孙子。 她看着新出生的孙子,又看着自己双脚残疾的儿子,她疼自己的孙子,也疼自己双脚残疾的儿子,这年她已经八十三岁了,她还能为儿子干点什么呢?她别的干不了了,她只能背上篓子,拿上扒子,上村边子的地界子搂点柴末、草核儿、树叶子,烧火、做饭、熰炕,自己多干点儿,那个双脚残疾的儿子就会少干点儿。 姥姥能帮助舅舅的也只能是这些,当然姥姥帮助舅舅的是怀水车薪。 舅舅家一直很困难,困难的根本原因是孩子多劳动力少,劳动力少挣的工分少,分的粮食少,年年总是弄得青黄不接,一天一天盼着秋天,秋天还没到,就到“自留地”掰那些还是一掐一股浆儿的棒子,棒子抠下来,放在碾子上去碾,碾砣子碾出了棒子粒里的浆水,碾砣子弄湿了,压扁的棒粒子挤出了里边的浆水,只剩了两层皮,粘在碾砣子上,用铲锅的铁铲子把这些压扁了的两层皮,从碾盘和碾砣子上铲下来,杵进锅里,再搁一点水,去熬粥,熬出的东西那哪里是粥啊,水是水,棒皮子是棒皮子,可那总是庄稼里地长出的粮食做的,囫囵吞下去,也能充饥。 舅舅拖着两只残疾的脚去队里干活要吃这个,meimei们下地里干活也要吃这个,舅妈,奶着刚出生的孩子还要吃这个,姥姥已经过了八十三岁了,她再也不能为这个家庭做出什么贡献了,她吃掉的,就是为这个家庭损耗掉的,她还能要求这个家庭给她吃什么呢?姥姥明白这个理,姥姥更明白另一个理,既使她跟这个家庭要什么,这个家庭也给不了她什么? 姥姥疼她刚刚出生的孙子,也疼她的外孙外孙女们,不管在何种困苦的情况下,在她的柜子里总要存有三五斤白面,那几斤白面是为她的外孙、外孙女们来看望她时吃的。 五岁时去姥姥家的印像浅淡了,但一九六三年去姥姥家的印像很深,那年我十六(虚岁),姥姥看外孙子来了,风风火火的从柜子里舀出一碗面,和好,放在搁在水缸上的大案板上,哐当哐当的擀了起来,不大功夫,一碗热腾腾的热汤面就给我端了上来。 再去姥姥家是七年以后的一九七零年,急风暴雨似的文化大革命刚刚降了一点温,mama又惦记起了姥姥,mama让我春节去看姥姥,我到了姥姥家,姥姥已经七年没看到这个外孙了,自然高兴,她又忙碌了起来,她这年已经八十二岁了,她再也没有能力站在水缸旁,用那大擀面杖哐当哐当擀那白面苫子了,她把案板放在地上,跪在案板旁,双手握住擀面杖,擀一下,欠一下屁股,擀一下,欠一下屁股,她是用她上半身整个身体的重量把白面团子擀成了白面苫子的。 从一九七零年,我二十三岁之前,虽然只是去了三次姥姥家,但是却深深体会到了姥姥对外孙的珍爱。我还记得一九五二年我五岁(虚岁)去姥姥家的一件事,我感冒了,混身发烧,我和mama躺在热炕头的被窝里,姥姥在地下急赤白脸的忙活着,给我烧了一碗“姜糖水”我趴在背窝里趁热喝了,盖上大被卧焐出了一身通汗,第儿天就好了。 我来一次姥姥家,姥姥就会跟以前不一样一次,一次比一次老了,一九七零年这次,我觉得姥姥更老了,她已经八十二岁了,她还能活几年呢? 姥姥老了,我们长大了,应该在她有生之年尽一份孝心。 一九七二年,哥哥已经结婚了,我和哥哥已经分家另过,二妈和哥哥嫂子过,我和mama一块过。那年我和mama挣了五仟多工分,每十工分合四角五分钱,我和mama到年终刨去分的粮食和杂物分了四十多块钱。
mama拿出九块钱让我去看姥姥,这九块钱用三块钱二斤粮票装了一个点心盒子,再留下两块钱做来回车费,只剩下四块钱,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拿出四块钱给姥姥,真觉得脸上无光,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姥姥拿到四块钱并没嫌少,她非常高兴说:“我拿这四块钱做两个褥子,我的外孙子们来了,就有得铺了。 我长了这么大是头一次给姥姥钱,也是最后一次。 一九七三年一月十六日(阴历壬子年腊月十三),天寒地冻,姥姥背上篓子又去搂柴禾,受了风寒,回来躺在炕上就起不来了,据舅舅说:“也就是感冒了,如果像现在这个经济条件,完全能治得过来。”可是那时因没钱,只能拿命杠着。 舅妈看到姥姥病越来越重,无有好的希望,就给我们家来了一封信,希望mama去看护姥姥。 mama接到信后,拿着信到治保主任那里去请假,治保主任批了mama三天假。 我们这里离姥姥家有八十多里,从我们家到火车站七里,坐上火车走五十里,下火车坐汽车走二十五里,下汽车再走八里旱路,这么一折腾,一去一回,两天就过去了,那么这三天假只有一天能看护姥姥。 三天假虽然短暂,但依然得感谢治保主任,按照当时mama的身分,她是不能在外边过夜的,mama是反动富农分子,谁知道她在外边过夜会搞什么破坏活动啊!治保主任法外开恩批了mama三天假。 mama风风火火打点行囊去了姥姥家,mama已去四天了,没有回来,我非常着急,恰在此时,四类分子的组长来通知mama去开四类分子每周一次的例会。mama不在家,我把事情告诉了四类分子的组长,组长问:“请假没有?”我说:“请假了。”“请了几天假?”我说:“请了三天假。”“三天到了没有?”我说:“已经过了。” 组长说:“治保主任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咱们的规矩你也懂得,你还是到治保主任那儿亲自说一下吧。” 我和四类分子组长一前一后来到四类分子们开例会的地方,治保主任看我来了,问道:“刘某某(指我妈)怎么没来呀?”我说:“我姥姥有病了,去看我姥姥了。”“我批了她几天假呀?”我说:“三天。”“她现在走了几天了?”我说:“四天了” 治保主任听后从座上噌的站起,言道:“刘某某也太胆大无天了!反了她了!”啪!的拍了一下桌子对我说:“你说!怎么办吧?” 治保主任的厉害我是领教过的,因为我当过一年“现行反革命分子”做过他一年的臣民,现在我虽然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了,但是我的家庭成分还是富农,我mama还在他的管治之下,他吼一吼,我的心里还是要颤三颤。 我连忙说:“我明天给您去找,我明天给您去找。” 第二天,我怀着非常矛盾的心情去了姥姥家。 姥姥盖着被卧躺在炕上,我去叫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呆呆的看着我,她没有答应,不知她是否认出了还是没认出我,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她还能喝一点粥,喝一点水。 舅妈说:“要不是就让你妈走了,你看看你姥姥这个样子,在阳世不会有多少天的演习了,你妈如果回去,可能再也不会看到你姥姥了! “你姥姥虽然有三个闺女,但是你大姨不是你姥姥生的,她现在又七十多岁了,人又窝囊,她来了,是她伺候你姥姥呢,还是我伺候她呢?而你二姨在一九六七年就死了。” 我知道舅妈说话的含义,她是想让我妈守护着我姥姥,把我姥姥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