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一章 不去死
“现行反革命”这个“罪”,在现时社会中还有吗?似乎听不到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那个年代,是个极普通又是极沉重的罪名,沉重得比杀人犯,还要沉重得多啊! 小时候,对未来,有过许多美好的憧憬,有过许多美好的理想,可是千想万想也不曾想过,“有那么一天会当‘现行反革命’。” 自从我“妈”被两个造反派押走进行专政后,我们哥俩就被划入了四类分子的行列,我们的名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接踵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批斗,和无休无止的义务劳动。 最开始的一次是村里的团员批判我,那次批判会是我最动容的一次,我哭了。 白天扫街的时候,治保主任已通知了我,晚上七点到大队开会,“二妈”用棒子面放了一些“榆皮”给我做了一碗“溜鱼儿”汤,又让我穿上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新做的棉袄,又拿出一双新做的“毛窝”让我穿上。 二妈一边让我穿,一边嘱咐我:“多穿点吧,穿暖和点吧。” mama不知儿子此一去,要遇到什么沟,遇到什么坎,遇到什么风,什么雨,什么浪,mama本来应该是儿子的蔽护伞,但是此时,它无有任何能力去为儿子遮风避雨,她现在仅有的,也是力所能及能做到的,也只有让儿子穿上自己千针万线缝起来的棉袄、棉鞋了。 二妈把我已经打扮好了,她能为儿子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两个造反派,怕我不按时到会,在门口厉声声呼唤着我的名字:“靳某某!出来!”,押解我来了。 我被押解到了大队部,大队部,里屋外屋满满的都是人,都是一些年轻人,我过去的一些小伙伴,共青团员。 我今天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们虽然没说,但是我心里,也知道,我的自尊心让我低下了头。 我被带到屋子中央,团支部书记宣布了开会的内容,公布了我是一个钻进团内的阶级敌人,然后是号召大家揭发和批判。 昨天还是个积极要求进步的优秀青年,今天却变成了一个仇视党和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可见阶级斗争是多么错纵复杂啊!人们顺着这个话题批判了下去,批判的声调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严厉,随着那严厉的语气,我的头被摁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乎挨着了地。 人们搜肠刮肚的找一些适合时宜的革命词句,找不来革命词句的,从那污秽的词句中找来几句解恨的骂我,骂我的人,有跟我关系一般的,有跟我很好的,有跟我很好很好的。 世态炎凉,世态炎凉,我真正认识到人间的世态炎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怎哪么浅薄呢?怎哪么弱不禁风呢?此时又一个严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某某某,低下头!”我的头再也无法可低,已经挨着了地,这个人的声音太熟悉,太熟悉了,他们家跟我们家是世交,上一代人关系很好,上一代的关系,影响到了下一代,小时候,你找我玩,我找你玩,有一次,我在他家玩了、吃了、喝了,在他们家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趴在他的脊背上…… 我睡在他们家了,我们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怕我们家里人着急,他背着我,把我送回了家。 过去是那样,而现在是这样。 他的严酷,他的无情,使我泪如雨下。 这泪水里,含着辛酸,含着委屈,含着许许多多…… 自已内心,自己的感触别人是理解不了的。 他吼道:“靳某某!你害怕了吧?” 我怕什么呢,我有什么可怕的呢?人说:“心底无私天地宽。”我没有做错什么,我怕什么呢? 唯一做错的,自己值得反思的,就是自己的过去,太积极,太积极了,假如自己不去喂猪,假如自己哥哥不去当会计,家里就不会得罪人,自己和哥哥就不会被扯到这风口浪尖上来。积极是可以的,那是人家贫下中农子女的事,自己怎么把自己也摆到了和贫下中农子女一样的位置上去了哪?
自己还是做错了什么,我的心冷静了下来,我的眼泪反而止住了。 批判会开了一个多小时,在一阵口号中结束了,把我从会场放了回来。 我茫然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啊,想啊,想了很多、很多,我抬头望着那黑乎乎的北山,想起了在北山沟柿子树上吊着的那个老头儿,找他去吧,死了,一了百了,没有了任何烦恼。 油然,我脑子里想起了我死后的情景,吊在树上,我吐着长舌头,站在树上的老鸹窥视着我,企图啄食我吐出的舌头和那半裸的眼睛,警察来了,把我放下了树,用剪子把我的上衣和裤子豁开,警察检查完了是自杀而不是他杀,示意可以埋了吧。 老头年龄已大,有儿子,还有几个孙子,当初,儿子孙子,像抬死猪一样把他抬下了山,而我呢?谁来抬我,只有我哥哥,哥哥一人抬不了我,又去嗑头作揖求人家,而谁又愿意抬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呢? 人们草草挖了一个坑儿把我埋了,几年后我变成了一堆白骨。 mama趴在坟头哭我。 养儿为了什么,为了给自己养老送终,mama没死,儿子先亡,mama的心将怎么受呢? 我不能去死,还是那句话,因为我没做错什么,我不相信世道总是这个样的,我相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颠倒总是暂时的。 不去死,那只有接受另一个现实,数不清的批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