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婶子走了
婶子这回真正变成了一无所有,她连一件好衣服也没有穿出来,穿出的一身破衣服还被大火烧成了大窟窿和小窟窿。 叔叔和父亲分家,西屋分给了叔叔,给叔叔的几十亩地早就让叔叔吃喝嫖赌荡光了,临解放还剩两亩了,婶子被定成了贫农,两亩地已经入社了,剩下的三间房烧没了,现在她真真正正的变成了一个赤贫。 由于在发送叔叔时,是哥哥打的幡儿,虽然哥哥打幡儿时,是为了情受叔叔那二亩地,和那三间房,虽然原来预想的那二亩地和三间房现在已经没了,但是亲情决定着,婶子还得由我们来赡养,婶子搬到我们里头屋来住了。 婶子住的我们里头屋,虽然比他原来住的屋子要宽敞和高大了,但她心里并不愉快,因为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屎窝,她原来住的房子虽然低矮、狭小,但那真正是属于她的,她和叔叔在那里住了有三十年,那个屋子对她有许多怀念的地方,那个屋子她放什么东西怎么放都是对的,她不用担心谁会来谴责自己,而住这个屋子就不行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要按照我们家的规矩来做,她的心理压力很大,她有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而她受制于人,又不能有丝毫的反抗,因为她没有一点反抗的资本,她住的房子是我们的,生产队配给她的一点儿口粮,还需要我的两个母亲出外劳动挣来的工分偿付。她生活所需的一切都需要我们家来供给。 她必须小心翼翼的行事,谨小慎微的做人,她的语言和行为稍有不慎都会遭到一通劈头盖脸的谴责,而这些谴责又使她哑口无言。 真是小贫不算贫,老贫贫死人哪。 小的时候人的精力旺盛,能走能跳,可以去要着吃,也可以去垃圾堆里捡着吃,到老了,人的各种气官功能耗尽了,甭说没有的吃,就是有的吃,身边放着rou山、酒海,假如没人送到你的嘴边,也许你只能干瞧着,会把你饿死呢? 婶子遭了这场灾害以后,得了一种病叫“火化食”,吃多少也不会饱。一天要尿无数遍尿,说起来就是现代人得的糖尿病。 糠尿病不都是胖人得的吗?其实瘦人也能得,瘦人在极度紧张下会造成精神紊乱,会使许多器官功能失调而生病。 婶子得了这种病后,无时无刻都处在饥饿的状态下。 处在饥饿状态下的人为了一口吃的,会冒着被宰杀的危险去造反,会不顾羞辱去偷去抢,“孔乙己”会抛掉斯文去偷几粒茴香豆。 而婶子也不例外,饥饿让她已顾不得老脸的尊严。 不知婶子到“合作社”偷几次了,一次“合作社”的主任把婶子从“合作社”送了回来,告诉我的两个母亲要管好婶子,说她偷了合作社的“灌肠”,塞在自己裤腰带下边的奤夿裆里,让供销社的售货员给搜了出来,供销社主任还拿着被搜出来的证据。 主任说:“这东西也没法再卖了,送给她吃吧。” 婶子拿了灌肠,什么也不说,钻进了她的屋子,大口大口的吞了起来。 婶子是幸运的,自婶子被“合作社”主任送回来不久,百姓们交头接耳传说着一个重大的事情,北桃花村那个民兵连的连长被公安局逮起来了。 大家感到意外、诧异,一个个摇头晃脑:“他怎么能被逮起来哪,他原来是逮人的人哪?”他是个复员军人,大公社时期,我们这十几个村子成立了一个民兵连,民兵连有百十人,到这民兵连的,挑的个顶个,都是胳膊是胳膊,腿儿是腿儿,根儿红苗正硬梆梆的小伙子,兵如此,那官儿更得是出累拔萃的,他一是,因为是复员军人,二是,因为政治可靠,当了连长,民兵连起名叫“前卫连”,“前卫连”有一面绣有金字“前卫连”的大红旗,公社那里有重要和重大的任务,他们都要冲在前面,抓坏人冲在前面,兴修水利冲在前面……到处都可以看到“前卫连”的大旗,到处都可看到和听到那个挥舞着拳头站在前卫连前面讲话的连长。以前听着山响的大名不知为何眨眼之间变成了臭不可闻的狗屎堆。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你问我,我问你,大眼儿瞪小眼儿,相互打着喳喳,最后有人套出来了实底,原来,他夜里到合作社偷了“高级点心高级糖”,刚扒上了墙头,还没来得及跑掉,被“合作社”值班的发现了,拽住了他的一只脚拐子从墙头子上给扽了下来。大家知道了实底儿,摇头晃脑:“就为那几块儿大饽饽啊,值得吗?”他是一九六零年被送去新疆劳动改造的,到了一九八零年才被放回来。 一九六一年底,食堂停办了,家家除分了一些玉米、白薯、五谷杂粮外,还分了几斤黄豆。 有二年过年没吃上豆腐了,mama把分得的黄豆在碾子上碾成粗面,用开水沏了,再用细箩儿把豆汁过滤出来,在锅里煮沸,点上盐卤,等到豆浆凝成了豆腐脑儿,用水瓢把豆腐脑连同豆腐浆舀到豆包布里,把豆腐浆水挤出,拉成方块就成豆腐了。 如果有大量的黄豆,农村做豆腐的程序是,“把黄豆粒儿放在碾子上,先碾成豆()儿 然后再把豆()儿,用水泡展,用石磨去磨,磨出的豆腐子,用开水沏熟,把沏熟的豆腐子舀到吊在房梁上的豆包布里,过了渣(留在豆包布上面的是豆渣,),把豆浆放在锅里煮沸,点上适当的盐卤,豆浆凝聚,形成了豆腐脑儿,把豆腐脑儿舀到预先准备好的“豆腐躺”(豆腐躺是用木头做的,用一公分左右厚的木头板子做成七八十公分长,四五十公分宽,二十公分左右高的木头框子,把这框子放在横担着秫秸杆子的平台上,木头框子里放一大块儿豆包布。)上 等把全部豆腐脑儿都舀进豆腐躺上的豆包布后,把豆包布围拢,压上板子和石头,压到一定时间,豆腐脑中的水大部分都析出了,拉成方块儿就成了豆腐。 家里做成的几块豆腐,mama只让我们尝了一尝,又用油炸成了油豆腐,收在一个用荆条编的笼子里准备等到过年时吃。 头年来了个客人,mama准备拿出几块油豆腐招待客人,谁知打开笼子一开,笼子里的油豆腐已少了一多半儿,看看笼子,笼子完好无损,没有半点儿耗子钻进去的痕迹,不是动物偷吃那只有人偷吃了,问了我们几个孩子,我们都矢口否认。 如果我们没偷,那只有婶子了。 婶子确实有偷吃豆腐的嫌疑。
放油豆腐的笼子放在婶子住的屋儿外边的锅台上,而婶子的尿盆子每天都放在锅台边儿。 婶子的“做案”时间,应该是在她晚上拿尿盆儿这个时间,天黑了,婶子又去拿尿盆儿,mama和二妈装做若无其事但又屏住呼吸,隔着玻璃斜着眼往放油豆腐笼子的那边儿看着听着,只听得“咔嚓”响了一下。 二妈向mama使了个眼色,示意mama不要声张,婶子按照往常一样夹着尿盆儿走进屋门,等她正要往她住的里头屋拐的时候,二妈把她拦住了,把她夹着的尿盆儿从她胳肘窝里夺了出来,立刻有五六块油豆腐散落在地上,这本是二妈预料之中的事情,但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还是让二妈怒不可遏,接着就是劈头盖脸的挖苦和损,婶子对于小她二十多岁的嫂子的数落无言以对,愣了片刻,蔫蔫的回自己屋里去了。 二妈本想把婶子的尿盆子扯过来就摔了,以喧泄自己胸中的怒气,那样气是解了但还得给婶子去买新尿盆子,因此她没有这样做,她把掉在地上的几块油豆腐,从地上胡噜起来,放在尿盆儿里,把尿盆儿扔到婶子睡的炕上,吼道:“给你吃去吧,你八辈子没吃过饭!撑死你!香死你!” 婶子不顾一切的把那几块油豆腐胡噜进自己的被窝儿里,把被卧蒙上了头,有滋有味儿的品尝着油豆腐的滋味去了。 婶子已瘦成皮包骨了,胳膊上原来被肌rou撑起的皮,现在已打成绺儿耷拉着了,肋骨可一根一根清晰的数出来,两腮眍进去了,两个太阳xue和眼窝儿已深深的陷下去了,走起路来,似乎拂面的小风儿就能把她吹倒。 我看着婶子如此状况,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帮她。 一九六一年我已上初中了,学校离家有四里地,中午不能回家吃饭,每天都要拿两个饽饽当干粮,我偷偷的分出一个给婶子。 我给婶子几次以后,婶子在我上学之前会按时到门口的大石台儿上坐着等我。 此时我既怕看到婶子,又想看到婶子,怕看到婶子是因为看到婶子那企盼的目光我就不能不分出我中午一半儿的口粮给婶子,而如果看不到婶子,她就不会得到我中午一半儿的口粮,她这一天不知又要饿成个什么样子哪! 一九六三年夏天,婶子走完了她六十六岁的人生历程,走了,永远的走了。 我想她,我思念她,我真不愿意让她走啊!但在某种意义上讲,我又不愿意让她再留在这个世界上,她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无有一个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对于她还有一点儿点儿牵挂,但这一点儿点儿牵挂,对于她的生存,只是杯水车薪,能解决得了什么大问题呢? 人说:“生者优患,死者安乐。” 她现在不知渴、不知饿、没有忧、也没有了愁,她现在是真正的享清福去了,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离开这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