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棋局
方丈礼佛的静室在大堂的后侧,经过大堂外远远能看到僧人们齐整地坐在蒲团上念经诵佛,一个个神情很是肃穆,其中一人的背影极为眼熟,可我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小和尚见我似是愣了一下,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慢悠悠道:“施主,绕过大堂小走一段路便是方丈的静室。” 我“哦”了一声,想我也不认识什么和尚,明明是第一次来清露寺,哪里这么凑巧会遇上熟人? “他们那是在做什么?” 从大堂的角度望去,远处的山坡上隐约看见二十余人双手拎起水桶晨跑,有几人因承受不住摔倒在地,倒下后又起身拾起水桶继续跟着队伍跑下去。 小和尚耐心解释:“寺内的僧人天不亮就要去山下泉眼处挑水,从山泉到清露寺往返数趟,以此强身健体,算得上是另一种修行。” 我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寺里响起一阵古老的敲钟声,小和尚闻声道:“早晨的课业已经结束,施主请随我来。” 我加快脚步跟上,绕过诵经的前殿来到一处僻静的佛室,小和尚上前敲了敲门,垂首恭敬道:“方丈,秦施主来了。” 一个和蔼苍老的声音从室内飘来:“请她进来罢。” 小和尚替我推开门,室内霎时填满亮光,我的眼睛还没适应过来,人已经前脚踏进了室内,身后的门被轻轻合上,我才看见一身素色僧袍的冷面男和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坐于矮桌前,正执黑白棋子对弈,瞧这副样子,棋已下了一半。 他们二人沉迷于厮杀的棋局中,我百无聊赖,只得找了个方凳坐下,吃过早膳没多久,尚有些腹胀,我倒了杯茶吹了吹热气,喝了几口,感觉舒服多了。 人言观棋不语真君子,下棋我不在行,*插*不上话,佛室内有一排排的书架,我反正无聊,挤身进去东翻西翻,本以为方丈收藏的都是佛书经文,却有很多医书夹杂其中,《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皇帝内经》、《千金方》、《脉经》……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其中斜下方一本古旧泛黄的册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册子所在的地方一般人不会弯下身去取,偏巧我藏在腰间的一小包蜜饯掉在了地上,我俯身去捡,鬼使神差般*抽*出那本册子来看,书脊处清晰地写着一个字:禁。 人都有好奇之心,我偏头瞧去,冷面男和方丈仍专注于棋盘,丝毫没留意我,我转过身去背对他们,颤着手速读,刚翻了几页,一个熟悉的药名引入眼帘:忘忧草。 书中记载,忘忧之草,花香,性毒,味苦,药性霸道强势,服食此草轻者记忆流逝,虚弱受创,重者脏腑骤裂,血流殆尽而死。忘忧喜好温暖湿热,长于南国,因其剧烈的毒性,南国早已明令禁止国人种植,只在宫廷内留下少数几株,遂列为秘药,用于皇室赐死有罪之人。 忘忧的毒性非不可解,根叶剧毒,花瓣却恰可解毒,只因忘忧花期极短且并无规律,是以忘忧花为南国奇珍,可遇而不可求。 “根叶有毒,唯有忘忧花能化解其毒性——”我下意识念出口,已是惊了一身冷汗,丧失记忆,时而虚弱倍感无力,恍然忆起张太医那番思虑再三的话,我脸色一沉,受惊过度,像扔掉烫手山芋似的甩开那本册子。 手里的书“扑”地掉地,“发生了何事?”冷面男率先弃子,朝我大步而来,我怕禁书被他发现,旋身一屁股坐下去,刚好遮住了书,我紧张地仰头看他,袖摆下的手攥得紧紧的,面上不敢泄露一丝心虚。 他蹙眉:“摔疼了么?” 他以为我是无心摔倒在地,我脑中飞速一转,揉了揉腿肚子,怨道:“巴巴地把我叫来,你和方丈二人下棋偏不理睬我,我站在这儿看书腿都酸了。” “观棋不语,我与方丈已有数月未交手,一时忘乎所以,好了,我扶你起来便是。” 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仿佛一块千年寒冰初融,自从上了清露山,他整个人脱胎换骨般温和,莫不是清露寺真有这等神奇,能不知不觉化解一个人身上的肃杀之气? 我怎能被他扶着站起来,一站起来就露馅了,坐在地上耍赖道:“你不用管我,左右我只是腿酸,没有大碍,别叫方丈大师笑话了去。” 从书架的缝隙看去,方丈面露似有深意的笑容,这老狐狸该不是看出了我的把戏了吧? 冷面男拿我没办法,只好随我:“那好,地上凉,只许坐一会儿。” 他坐回原位,继续那一盘未完的棋局,我偷偷摸摸把册子塞回去,回头去瞄那两人,确定他们没发现我才放下心来,回想刚才看到的那几行字,心里真是百般滋味。 我平复好心情走出去,规规矩矩在桌前坐下来,他们二人一个缄默不语,一个老僧入定,你来我往几番,厮杀得十分快意,最后还是冷面男先一步道:“大师承让。” 方丈如弥勒佛般笑容满面,对冷面男的棋艺赞不绝口道:“施主过谦了,你心思周密,攻势凌厉,防守亦是周全,进退有度,老衲到底老了,输给施主心服口服,哈哈——”
看样子方丈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老头儿,我漠然不语,方丈又转向我,和蔼问道:“方才的胎菊可合施主的口味?” 我才意识到方丈是在对我说话,正色道:“味道浓烈纯正,喝下腹中清润透澈。” “甚好。”方丈缓缓站起:“施主请随老衲过来。” 我只以为冷面男已经向方丈提了算命的事,屁颠屁颠跟在后头,直到方丈从书架最顶的一层取出一本佛经交到我手上:“施主与清露寺有缘,老衲便将这本经书赠与施主,每日抄送三五遍,不出月余,该能化解心中郁结,达到心止如水、血气通畅。” 末了不忘加一句:“施主既在清露寺小住,权当是修行的课业,若有不懂,可向寺中僧人请教,老衲会安排一人督促施主的课业。” 这老头儿是清露寺的当家人,说话文绉绉得体的很,让人挑不出一丁点错处,迎面不打笑脸人,何况这是他的地盘,我怎好意思当面拂了他的意,飞快思量了一番,我笑嘻嘻接下经书,弯了眼与他商量:“方丈大师,您看在下佛学根基浅显,经书又晦涩难解,在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且清心静气不一定要抄上三五遍佛经,清露寺环境幽静……” 未想方丈收起了和善亲切的笑容,板起了脸:“依老衲看,施主佛缘深厚,佛讲究一个‘悟’字,抄习经书在于领悟其中的佛学奥义,施主切勿妄自菲薄才是。” 我心中小抑郁了一下,就说这老头是个道行颇深的老狐狸,一会儿工夫就给我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套,却听身后有人轻轻笑了,冷面男目光柔和道:“大师,我看寺里的寂然师傅是个适合的人选。” 亏我还期待他能替我解围,免了我每天抄五遍佛经的苦,原来他是火上浇油。我面露不忿,收好经书,向他二人告辞,踏步而出。 待我走得远了,方丈似想起往事,声音苍老道:“一别数年,秦施主的小女还是幼时的性子,想来大抵过得不错,秦施主终可以含笑九泉。” “那人宠她,只比师傅更甚,她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话锋一转,似是悲凉:“大师曾说过她命中多舛,不可说破,我恳请大师念在与师傅的相交之情,护她周全。” 方丈双手合十颂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理俗世,本不想沾染红尘,清露寺内见不得杀戮,施主大可放心。” “多谢大师相助,祁傲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