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上)
扬州,吴郡太守府。【】 妙法公主倚坐在角亭上,那角亭坐落于山石错落之处,下有水流潺湲,琼花照水而开,四面绿竹猗猗。 竹荫之下清风徐来,fèng尾摇摇,龙吟细细。她手搁在瑶琴弦上,静静的出神。炉中一炷香尽,依旧没拨动一下。 丫鬟们手持拂尘侯在一旁,对她的失神恍若未觉。主仆一行似在听风。 忽而自竹荫深处的小径中传来孩童欢笑奔跑的声音,片刻后便有两个锦衣幼童从竹林中跑出来,叫着“阿娘”便向角亭这边来。 妙音公主才忽的回神过来,望向两个孩子,无神的目光里色彩便明媚柔和起来。 大的那个已有六七岁,手脚麻利,捉着一枝杏花先跑到妙法身旁,小的那个才三四岁,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便手脚并用的绕着山石间的石阶上来。还没上来呢,便已一边攀援一边试图对妙法伸出手要“阿娘抱抱~”身后乳母丫鬟们都虚伸着手免得他向后跌倒。 妙法公主无奈的上前圈住他的小胖腰,将他弄到台阶上来。 两个孩子便一人抱住她一条腿,目光晶亮的仰着头争抢着同她说起话来。 这一日她却不嫌他们吵得头痛,只温柔含笑的望着他们。 然而片刻后便有侍女来报,“郎君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妙法公主目光立刻便又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她道,“他不是在会客吗?” 侍女答道,“是在会客但这一次来的,似乎是沭阳公主……” 两个孩子不解的仰头望着妙法。虽说来到吴郡后她和琉璃如意一直都保持着往来,但两个孩子懂事后确实不曾见过除她之外的公主。提到公主,他们便只以为是他们阿娘。 妙法无心注意到这些,只抬手抚了抚两个孩子的额头。 她听丈夫提起过似乎台城城破之初,徐仪趁乱闯入城中,救出了徐妃和沭阳公主。她虽不知道琉璃不在寿春好好的待着,跑到吴县来做什么。却总还明白,眼下琉璃来到吴县,就意味着徐仪的势力意图干预这里。 她当然知道徐仪想做什么。 必然是怕如今风向转变,三吴一代抗拒李斛的决心发生动摇,所以游说来了。 若游说真能令她下定决心,倒也不错。 可是台城失陷了,如今李斛锋芒锐利势不可挡。短短一个月里,他刀锋所向,南兖州和南徐州几乎尽数投降。如今他集中兵力对付三吴,还有谁敢抵抗他?毕竟李斛屠城的战绩历经二十年,依旧在汝南淮南一代口耳相传。 她也不是没想过抵抗,可是她在吴郡日久,很清楚三吴上下的风气这里是天下世家的大本营,吴姓士族祖居于此,而侨姓士族也爱此地山水形胜,历来聚居此地。因此非世家出身的郡守在三吴从来待不长久。这里上上下下都已被世家风气给浸透了。 而世家门风,盛世时雍容华美,可在此乱世之中,展露出来的却多是庸懦。 上个月,李斛派人接管广陵,其人只带了两百部属,赶到广陵时已人饥马疲。而广陵人强马壮,有铠仗金帛无数。幕僚们都劝郡守杀了李斛的人,固守城池以待时机,但广陵郡守立刻开城投降了。李斛的人不费一兵一卒接手了城中人马财物,连带广陵郡守的私家部曲。最后只留了一匹马给他,令他自行返回建康。 当然,世家子弟也并非人人都庸懦至此,但大致风气便是如此。 乱世骤然降临,而他们既无面对的勇气,也毫无应对的策略。只茫然混沌的随波逐流,任由贼寇宰割。还有些人在贼子杀上门之前会效仿谢安石从容淡定的下一盘围棋,以安人心,但谢安石退敌的策略和胆识他们是没有的。结果只是错失逃跑的最后时机。 妙法公主很清楚这些因为她本人或许也是这些士子中的一员。 她也没有退敌的底气和策略。 就算她想抵抗,但也忍不住会想,语气抵抗后战败而被屠戮,苟且偷生显然是个虽不光彩但更符合人性的选择。 ……她怎么人心拖着这一双懵懂稚童走向绝路啊? 她叹了口气,终还是命人看好两个孩子。自己则起身离开庭院,往前厅里去。 太守府前厅。 琉璃坐在上座,心不在焉的握着茶盏,虽她不停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镇静从容。但不可否认的,这个地方令她感到不自在。 她和妙法妙音两位公主的感情,说“泛泛”未免有些美饰她们感情相当紧张,以至于糟糕。早些年在宫中碰见,不得不打招呼时也必是剑拔弩张。每次面对两个jiejie她必然绷紧了精神全副武装,不肯令她们占去一句话的便宜。 她很擅长和两个jiejie言语交锋,互相贬低。但她不擅长和她们示好。 她很怕她们的糟糕关系会令徐仪的努力功亏一篑。 但她想做一些事她必须得做一些事,若她依旧如当年那么无用,日后她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和母亲?
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徐仪目光一垂,扫过琉璃攥得发白的手指,没有说话。 琉璃的表现在吴郡太守妙法公主的丈夫周楚的衬托下,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碰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徐仪就已经看出来了,今日他想说的事这位郡守做不了主并不是说他没有这个资格,而是说他没有这份意愿。 面对李斛的攻势,他很明显已方寸大乱。是战是降他完全拿不定主意或者说在逃避做决定。这个时候旁人那任何理由来说服他都是没有用的,他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替他拿定主意,令他只需遵从便可。 他没有做决定并且承担其后果的担当。 而以他今日的地位,能替他做决定的人,整个三吴其实就只有一个人选他的妻子妙法公主。 他先前试图从容淡雅的引着徐仪说茶茗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偏偏要说这么雅而无益之物,可见他确实是个天生的贵族。 可惜不论徐仪还是琉璃,都没有捧场奉陪的意思。 而他也显然并非真有这份雅兴,在持续的冷场中,渐渐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感受。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从令丫鬟去请妙法公主后,他便不由自主的时不时瞟向门外,手指不时在桌面上轻而乱的敲击。 待妙法公主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庭院中,他猛的便站起身来,表情也不由自主的松懈了。 徐仪便也搁下茶杯,起身跟在琉璃之后,迎了出去。 琉璃多虑了。 睽违五年之后,这姐妹二人的再次相逢和她过去的每一种设想都截然不同。 她们对面站着,先看到的是对方身上素白的衣衫不着脂粉的面容,和对面那个活生生的亲人。泪水在一瞬间便涌上来。 她们都是亡国的公主,身后家园破碎,而她们的父亲不久前刚死于敌手。以往的龃龉在这一刻尽数消弭。 琉璃不由自主的上前,开口时已带了哭腔,道,“……阿姐。” 妙音心中一酸,也不由落下泪来。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琉璃的肩膀,道,“活着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