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天光晴暖,流云飘散如纱。【】院中草木新绿,阶前海棠花开,锦绣繁华。 如意吃了两盏果茶,又捉着海棠玩了一会儿。日头暖,她略有些犯困,掩口打了个哈欠,见二郎还没有要来的动静,便踏着海棠花树,灵巧的翻身上了屋顶。江南多雨少尘,琉璃瓦上便没什么灰尘,如意便在那屋瓦上一躺,晒着太阳打起盹儿来。 一时二郎终于忙完回来,一问,“阿姐呢?” 侍女们便轻笑着指指上头,“公主殿下爬到屋顶上去了。” 二郎:…… 二郎目光逡巡了一大圈,也想不出她到底是怎么翻上去。侍女们指着海棠树示意给他看,二郎挽袖提袍,在底下人的扶助下总算优雅的踩上了树桠间,白净俊美的面容也因此沾汗,透出些粉红来。那花树被他摇晃得落英缤纷。 可再要攀上屋顶,他已怎么都够不到了。虽说只比如意小一岁略多,还是个男孩子,他却始终比如意矮一个头尖儿。去岁眼看着身高差距竟要扩大,他虽面上不说,私底下却心焦气躁的,足足喝了大半年猪骨汤。所幸今年这趋势总算是止住了,也不知是如意长得慢了的缘故,还是他的身量也终于要开始拔高了他正略松一口气,决计要一口气赶超如意的时候……发现如意能翻上去的屋顶他居然翻不上去 一时真是有些气急败坏。 “我家屋顶就这么舒服吗?” 如意略一抬头,没看见人,坐起来往下觑了觑,才知二郎终于回来了。 二郎:……可恶为什么要俯视 如意便一笑,道,“阳光舒服。”又问,“你已忙完了?” 她来二郎府上次数多了,早已不把自己当外人。自屋顶上下来后,还捏了捏二郎的胳膊,道,“让你勤习武艺,看来你又偷懒了。” 二郎道,“啰嗦。我习武有什么用,若真危急到要我亲自上阵搏杀,国都要亡了。” 如意却认真道,“也不能这么说,万一遇到……” 她说了一半,话就噎在口中妙音刺杀天子一事是禁语,朝野上下都避而不谈。妙音公主当日草草下葬,至今也都无人明问她究竟葬在哪里,只依稀听说是在皇后陵旁。所有人都当这个公主不曾有过。 二郎观她情态,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道,“我知道了,明日就练。”又道,“其实我也弓马娴熟,只比不过你从小习武那么灵巧罢了” 如意便轻轻一笑,又道,“你这边怎么忙?巴巴的把我请来,又撂在一旁,也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二郎道,“你晒太阳不是晒得挺自在么”虽顶了一句嘴,可还是请如意进屋入座,道,“表哥有事想探你的口风,你见不见他?” 如意脸上立刻便红透了,只抿着唇不做声。 二郎见她竟娇羞扭捏起来了,心下不知怎么的就十分不是滋味。暗暗的哼了一声。如意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 一时屋内诡异的寂静。 还是如意先顾左右而言他,道,“今年你还出去私访吗?” “你又不出去,问这个做什么?” 如意道,“阿娘已准我出去了……你若出行,下回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二郎脸色这才又舒缓下来,他对如意一贯仇不隔夜,觉着高兴了,立刻便又兴致勃□□来,道,“这次我想走远些,到荆州。一去便要月余,你也能同行吗?” 如意道,“禀明了阿娘,应当没什么大碍。”她便有些心事,又道,“不过……你怎么偏偏要去荆州?” 二郎道,“明年我便要出镇了,我猜不是去江州,便是去荆州。江州是顾淮的地盘,不好私访。倒是早听说荆州民风悍勇,我正想去见识见识。”他边说边看着如意,见如意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有什么不妥当吗?” 如意道,“荆州悍勇的可不止是民风……我有些怕路途艰险。”她想了想,便干脆对二郎道,“我先前不是对你说过么,我手下有几只商队在外头走动,往来各地去年秋天,有两支商队在荆州被劫道,自交阯带回的珊瑚宝石之类和自川蜀带回的蜀锦布帛尽都被劫去,只逃回了几个人……” 二郎微微皱了皱眉,“竟连你的商队也敢打劫?” 至于打劫之人,他心里却很有数川蜀天府之国,锦酒兼美,盐铁也极多。不管往南贩卖给蛮民还是向北贩卖到江左中原,都有暴利。故而常有行商出入,不知多少人赖此成为巨富,以至于有了瞿塘贾这个专门的称呼。 而荆州官军为匪,专门打劫过路的瞿塘贾致富,也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竟然连公主门下的行商都敢打劫,则未免胆大包天。 如意却道,“是谁的商队倒不打紧……”她斟酌了片刻,道,“月初及笄礼上,太子妃送了我的头面。” 和琉璃一样,如意也在上巳节行的笄礼。二郎虽没去观礼,事后也特地去了一趟辞秋殿,逼着如意换上全套礼服首饰给他观看。恰太子妃送如意的那套就在手边,花式成色都十分生动,故而他略有些印象。依稀记得是套金累丝宝石攒花的首饰,四周都用红色玫红色的宝石,花心一色澄金的黄宝石。十分鲜艳夺目。 如意道,“那套首饰巧得很,正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原本是去年春天从交阯得的一套宝石。我见这东西鲜艳剔透,便凑了这些出来,描了个花样命人去打。谁知这东西竟珍贵得很,只一套耳坠子就能卖几十万钱。我可舍不得带这么贵的东西,阿娘又嫌花哨。故而打出来后,我便令拿出去卖了。” 二郎听得满头黑线,不意他阿姐竟有这么小家子气的一面,一时真是无言以对。 如意却依旧理直气壮的,“谁知被翟姑姑训斥了一顿。”该她戴的东西,宁可拆了砸了,也不能拿出去卖,这才是翟姑姑心里的清贵品格。可惜如意浊俗惯了,并不把这些道理放在心上,“我怕她知道了生气,便没敢在京城卖这东西,是随着被打劫的商队一道过荆州的。” 二郎便明白过来。那些宝石花攒得十分巧妙,确实令人爱不释手。且又珍贵难得,想再凑这么一套可不容易。故而得到这套首饰的人也没舍得拆开,这东西得以完整回到如意手上。 至于被“劫匪”劫走的东西,何以竟到了太子妃那里…… 如意道,“我没往深沉打探,但你心里要有数。白龙鱼服,你可不要小看了荆州的凶险。” 二郎才知道,她想说的竟是这句话。 荆州凶险他当然心知肚明,荆州刺史王暨是个什么人物他也一清二楚。无需如意替他cao心。 当然能让如意替他cao心,二郎也觉着十分得意虽说他才是如意的亲弟弟,但二郎常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总觉着如意过于超脱了,对他和维摩分明就一视同仁,甚至还隐隐更赞赏维摩一些,实在令他心下暗火丛生。 “我明白,不用担心。”二郎表面淡淡的,道,“话说回来,你的买卖做得究竟有多大?” 如意也坦然道,“六七支商队吧,光交阯那次获利就过千万。不过赚得多,赔的也多。手头大概也只略有盈余罢了。” 早些年如意曾讶异世家日食费万钱的奢侈,疑惑他们究竟哪里来的进项。这两年通过商队行走带回来的见闻,倒是大致都弄明白了。 二郎听她随口就说“千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虽说钱对他而言跟粪土也差不多莫非他想要什么东西,还得拿钱去买不成?但这几年在太子手下进退维谷的当了几年父母官,几千万的获利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却心知肚明。 又听如意说“赔的也多”,他不由暗暗吐槽,究竟在做什么买卖几千万说赔就都赔进去了啊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如意便道,“说赔也不算赔,不过就是籴了几次米罢了太湖一代连年大熟,米价贱得很。我便买了许多去旁处贩卖。”片刻后又笑道,“太史公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籴米,果然如此。” 这两年京畿一代旱涝无常,又有僧尼占去大片土地和田丁,故而一直不能自给自足,所幸还有豫徐两州和太湖一代供给,不至于饥馑。但米价不稳也是常态。如意若是贩米到京畿,盈利或许微薄,可怎么也不至于巨亏。 他心中便一动,倒是想起件事来去岁冬天京畿一代米价又飞涨,他正斟酌对策的时候,米价却一路回落到正常。他依稀听人提到过,原来有家米行始终维持平价售米,因这一家不肯涨价,其余的米商价格便涨不上去。他当时还想这是哪家的“买卖人”,不过后来他要的米及时调拨过来了,他便没仔细去追究。 现在想来,倒是十分符合如意的行事。 带套贵些的首饰她都嫌浪费,几千万的撒钱无声却只是平常。 佛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二郎很清楚,不论天子还是维摩,或是他徐思乃至妙音,也不论是虔诚皈依还是狂妄悖逆,确实都有其妄想执着,此生怕是难以超脱。可唯有如意,二郎从出生便和她在一起,却始终也弄不明白她的执着在何处。 有时二郎觉着,如意明明没做什么事,他却莫名其妙的就想迫使她“认清”一些事,根源正在于此他找不到如意的“执着相”。每每他以为可能就在此处时,扭头便发现如意其实真没那么在意。 …… 不过他这会儿已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那般偏执。如意不当一回事,他便也不追究。 只感叹道,“前两年说起来时,还和玩差不多。没想到转眼你竟做得这么大了。” 如意眼中却并没有得意,只道,“这个倒容易凡珍稀yin巧之物,不论珊瑚宝石还是齐纨蜀锦,在京城卖得都好。越是奢侈便越是厚利。除此之外,像是石蜜脂粉药材之类寻常百姓吃用不起的东西,若成色品相俱佳,也可赚利。至于其余的买卖,世家豪门不屑一顾的,纵然有赚,也都利润微薄。只要……”如意如今赚来的钱,几乎全因豪门乃至僧尼的挥金如土,她完全体会不到得意。 但这整件事她却又乐在其中,不为旁的,只因徐仪。 若说出去恐怕要让国子学里的先生们捶胸顿足这些年她和徐仪凑在一起时说的最多的并不是经济学问,而是“懋迁有无”。每次商队回来,他们一起讨论沿途风物见闻,确实就如二郎所说,“和玩差不多”,且比玩还要有趣。 徐仪博学多闻,脑中总有令如意耳目一新的见解。譬如他们分析着各地货殖,徐仪就能从货物出入推断出此地物候民生,如意送商队过去一试,每每应验。他并不取笑如意偏偏喜爱对这种末技,反而还有滋有味的同她讲解。便譬如下棋,这一招一式之间的机锋引人入胜,令如意废寝忘食。 商队也在这一来一往中渐渐壮大。去年秋冬金陵粮荒的时候,她想起二郎的难处,想试试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有所作为时,也从施粥散粮,一步步和徐仪探讨到如何平抑物价。最后她近千万的撒钱进去,徐仪眉都没皱一下。 如意还记得徐思知道此事后无可奈何的目光,她说,“你也太宠着二郎了,莫非每回你都能拿几千万出来吗?” 可如意其实是知道的,这件事也许一开始是为了帮二郎,可一朝徐仪参与进来……她便只是尽她所学的去做一件她觉着充实有趣的事这件事里,其实是徐仪宠着她。 她究竟喜不喜欢徐仪? 她想,她是喜欢的。若她对徐仪所怀有的感情不是思慕,那又是什么呢? 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难得竟在和二郎说话的时候走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