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吊唁
没过几日,宫里的人就来吊唁了。金銮玉辇,千从万随,小皇帝,柳中书,端和王,还有众多文武百官。一时间,镇北王府门前名流云集。 柳中书是皇帝的外公,又是朝中的第一号文臣,所以一所当然地,一直伴在皇帝身旁。他的话,就是皇帝的意思,俨然已是位监国丞相了。 再看那个端和王慕容骐,一脸粗犷的络腮胡子,不时和周围几个将军谈笑风生,一脸的幸灾乐祸,毫不避讳。 灵堂前,众人一一拜过。 慕容谦死了,朝中原本平衡的鼎足之势必然被打破,到场的官员们大多思虑着如何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同盟,谋得更大利益。同时,作为在朝中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名臣们,观察形势,及时倒戈也是此次必不可少的重要事宜。 雪瑶立在旁侧,暗暗观察众生百态,心里不禁冷笑。 一场吊唁,各人心怀鬼胎。活人的礼,作给死人看,却半点诚意都没有。真是悲乎哀哉。 若是慕容谦泉下有知,大概也见怪不怪了吧,毕竟,他在外面对的,一直都是这些虚与委蛇。 当然,也不乏一些将军面露悲色,无奈叹一句天妒英才。 “王妃嫁到我北翎不久,便逢镇北王疆场殉国,还请节哀顺变。”柳中书来到雪瑶身边,带着真假难辨的哀伤之色,亲切问候。 “多谢柳中书关怀,本宫会照顾好自己的。”雪瑶的声音虽然冷淡,也算礼数周全。 柳中书凝视着雪瑶,又表示关切道,“不知王妃有何打算吗?”见雪瑶半响不答,他继续道,“其实,北翎民风淳朴,并未诸多禁忌,既然王爷已故,公主在北翎另择良胥也未尝不可。” “可本宫是南楚人,先夫尸骨未寒,现在就考虑改嫁,太薄情寡义了吧。”雪瑶冷笑,几分不屑,“柳中书也是汉人,入乡随俗可真快。” “这,这——”柳中书被雪瑶说得下不来台,只得干笑几声,聊自解嘲。 “哈哈,南楚的公主不仅人长得美,讲情义,还泼辣爽快,本王也喜欢。哈哈。”慕容骐的目光直勾勾地打在雪瑶身上,一脸毫不在意地大笑,似乎早已忘却当年敬茶时的刁难羞辱。 雪瑶被他看得一阵不舒服,又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朗朗乾坤,大庭广众,王爷还是自重的好!”雪瑶声音不大,却透着凌厉的呵斥。 慕容骐怎么说也是草原嫡系,虽被压制多年,但无论如何也未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汉女羞辱,当下就要发作。 突然吴管家上前一步,带着老来的庄重,陪笑道,“皇上,王爷和各位大人不辞辛劳,前来吊唁,现在仪式也都完成了,不如到侧院休息吧。” 慕容骐重哼了一声,“不必了。”说罢,转身就走。 吴管家无奈地看了雪瑶一眼,便忙着去招呼其他人了。 一会儿的功夫,众人也就都散了。 刚才的种种,角落里的慕容诠都看在眼里,可他却没有再一任率性地冲上来。因为来之前,刚刚有人叮嘱了他,要想封王,这次吊唁,决不能逞强出风头,否则一切前功尽弃。所以,无论刚才他是多么想过来帮雪瑶,他都忍住了。她是舍不下的功名的女子,他却舍不去她,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为她争来一份尊位,比镇北王妃更高的尊位。何况生在皇室,弱rou强食,无权无势,前方等待的,便永远只有辱没与欺凌。他已忍了这些年,不想再忍下去。 方才没能冲上来,现在慕容诠也只好跟着众人走了,不论他有多想留下来陪她,他也无法明显表露。 王府的一座闲院中,一女子躺在软床上,满脸的憔悴,十指交叉在身前,哀伤到宁静的神情,仿佛她已失去了生命。 原来,慕容莲自从那日来王府知道了慕容谦殒身的消息,登时就晕了过去,一蹶不振至今。 “公主,起来吃点东西吧,朝中府内,还都等着您主持大局呢。”肖如风推门进来,即使知道没什么作用,也还是低声劝道。 她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女子,可如今,至亲的离世,她哀伤至此。看着她的憔悴,肖如风一半怜惜,一半无措。他站在她的床边,静候不语。 王府内,一片肃静的白,一月有余,不曾褪去,哀鸣漫天尽在不言中。 那日,雪瑶仍着一身孝服,守在灵堂的棺木边上。再过几日就要下葬了,多少个寂静的夜晚,风雨交加也好,星空闪耀也罢,她都守在这里,玉指静抚着那黝黑的棺木,却再无推开的勇气。 那样的伤,那样的人,一眼就足以刻入心谷,留下毕生的伤怀。 寂寞无声,几多情愁,唯有心知晓。 “王妃,翠夫人的尸身已经处理好了,服侍她的那几个下人,您看——”不知什么时候,肖如风已经在她身后了,正等着她的吩咐。 雪瑶只说了一个字,“杀。”她杀人的时候,本就不再需要犹豫,何况目睹了皇室的种种无情之后,所有对她不利的人,留着都是祸害。 “是。”肖如风也是见惯了生杀予夺的,他应了一声,转身而去,只是夺命与否,能放,还是放了吧。 没过一会儿,只见一个女子衣冠狼狈,踉踉跄跄地奔了进来,嘴里上说着,“王妃饶命啊,饶命。奴婢知错了。”来到雪瑶身前,她直径就跪了下去。 她发髻凌乱,头埋得很低,衣上还沾着血污。雪瑶看着她,冷声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颤抖着抬头,眼里写满了恐惧。 是香雪。 “怎么,有了高枝,还想得起来看本宫?”雪瑶看都没再看她,直接冷嘲热讽。要不是她关键时候背叛了她,她怎么会和慕容谦闹到今天这般天人永隔的田地,让肖如风结果她,已经够便宜她了,她竟然还敢来自取其辱! “王妃,那都是香雪一时糊涂,信了翠儿的蛊惑,所以才酿下大祸。其实翠儿待奴婢一点都不好,每日非打即骂,前几日更让几个老嬷嬷一起辱打奴婢。求王妃给香雪一条生路吧,王妃以前的恩德,奴婢一直记得,今日求您再救奴婢一回吧。从今往后,奴婢当牛做马,一定报答王妃。”香雪哭声阵阵,不住地向她求饶。 她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小,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她那么渴望着生命,难道,自己就真的要做生杀掠夺的死神吗? 雪瑶看着香雪,就好像看到了更无助的自己,有那样一瞬,她的心,泛起了一丝同情。 “呵,放了你,接着来出卖本宫啊!”雪瑶声音凌厉,带几分嘲弄“现在,本宫给你个自裁的机会,别等着本宫出手。” 可也就是因为这样小丫头,慕容谦才不信她,本就睚眦必报的雪瑶,眼里又怎容得下这样的过错。 同情是那样渺小的一瞬,在残忍的皇室中,她不需要。 “呵,”哭腔中,香雪竟然笑了,她站直了身躯,与雪瑶对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本是王妃教的。王妃自然也是这为准则,奴婢也真傻,还以为自己能得到饶恕。当初翠儿就说王妃心狠手辣,且身份有异,将来必定对我生疑,欲除之而后快。她又是威胁又是诱惑,我亲眼看到王妃杀人时的残忍,心生畏惧,也就听从她了。想着将来大不了嫁离王府,也就逃开了是非场,不必再担惊受怕。现在看来,做了错事,真的逃不掉。奴婢不会恨王妃,怪只怪我香雪这辈子无权无势,难以立足。王妃自求多福。”她这一番话,不能说慷慨激昂,也算是不卑不亢了。说罢,她昂首闭目,静待发落。 许久,只听一道落寞的声音,“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明景轩已经不想再染血了。”雪瑶面无表情,顿了顿,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本宫教的。不过也别忘了,上有天,下有地,中间还有自己的良心。” 不得不说,香雪的那番话,激起了雪瑶最心底的怜悯与同情。如果当年在那个破巷子里,她犹豫了一分,未敢逃走,遇不上十九哥。那今日的她,大概也会是个像香雪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 己所惧之,何施于人。 香雪坐在地上,怔怔看着雪瑶,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狠毒无常的女人,居然已经放过自己了。 面前这个女子,是一眼就看中了她的王妃,杀人不眨眼的王妃,现在却又莫名其妙地放过了她。她的恩,她的狠,回环映现在香雪的脑海里,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等着本宫反悔吗!”雪瑶轻喝了一声,催促香雪。 “奴婢谢王妃。”香雪赶忙说了这句,转身就走。 “等等,”身后的雪瑶忽然又发话了,香雪一阵心悸,虽怕她改变主意,倒还是停下转身。 雪瑶从衣袖里拿出一支簪子,递了过去,“拿上吧。遇上肖士将,就说本宫让你走。” 香雪再怎么也是她提拔起来的人,没有她,香雪不会是今天被赶出去的命运。一个弱女子,身无分文,除去自甘堕落,还有活路吗。既然已经决定放过,那她就在帮她一次,也算是难得从善了。 他是那样一个谦和的人,若是知道她除了刁蛮任性,还能饶人行善,也该会欣慰吧。 香雪的手颤抖着,泪水已经涌了出来,“门口来了好些兵马,肖士将出去问话了。顾不上奴婢的,奴婢本就有愧于王妃,还怎敢再受王妃恩惠。”说着,香雪重重一叩首。 “先起来,你刚才说什么,门口来了兵马?是王爷回来了吗?”雪瑶一时激动,已经这样说了之后,才忽然意识到,她又妄想了,他无法再回来,又或者,他已经永远地回来了。可是,心里小小的,竟然还抱了这样一丝荒诞无稽的希望。 “不,好像是端和王的人。他们气势汹汹的,恐怕来者不善。”香雪起身,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