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心乱（一）
木棉家贫寒，父母双亡后流落街头，多年前被沈三通收留，挑选做细作，不为其他，只为监视沈正心。沈正心从小被沈三通灌以使命，要习得沈家生意经，为沈家开拓势力。 有一次，沈正心困乏偷了懒，沈三通发现后痛打他一顿。那是沾了水的牛皮鞭，狠狠地打在沈正心背上，整个背部血rou模糊。仍是孩童的木棉，难免不无动于衷，她忍住惧怕，求着沈三通饶沈正心一次，承认是她的疏忽，自请柴房思过。在思过日子里，沈正心悄悄给木棉送食送水，坐在寒夜的屋外，陪她畅聊通宵。 我低首一言不发。 从那次之后，木棉对他芳心暗许，常常向沈三通隐瞒事实，木棉对沈正心的袒护，沈三通并非不知。日子过了几年，在木棉上呈面见沈三通当日，沈三通命人备了火红的炭盆，并请来了沈正心。 沈三通逼问木棉，近年可有所隐瞒，木棉不肯承认，沈三通命人将她的双手伸进炭盆中。木棉哭喊求饶，却始终不愿出卖沈正心，沈正心终于忍无可忍，跪在沈三通面前，承认所有错误，并发誓再也不会与下人亲近。木棉双手保住了，却因炭盆的炽热，灼伤了左手皮肤，因此留下伤疤。 我继续保持沉默。 沈正心渐渐疏远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这让木棉痛苦不已，她求过、挽留过，但沈正心不再正眼瞧过她，他对木棉说，心中只有我空灵一人。 木棉性子孤傲倔强，沈三通也并未在沈正心疏远后轻饶她。她的臂膀上、身上布满与沈正心同样的伤痕，甚至比他更多更深，而沈正心全然不知…… 木棉说完，早已皱眉哽咽，我湿了眼眶：“我从未想过……你们经历过这些……” 木棉苦笑着：“可他依然选你，虽然你们最终分道扬镳，而我与他是一类人，承受权利压迫，岂像你活得自在，他选择你我不该怨……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宁和郡主，根本对我不屑一顾……” “丝帕之事，我只想把你赶出沈府，我从未想过害死沈娘，我发誓那是意外……”木棉举手向我起誓，她从未如此绝望地看过我。 我对木棉起了恻隐之心，她对沈正心用情至深，不求回报、不顾后果，甘愿承受所有苦难，比起她的情深无悔，我自愧不如。 该恨她？我恨不起来……若深爱是错，我只恨自己，错怪了她与沈正心。 彼此沉寂很久，我们谁都不发出一丝声音，气氛微微尴尬。 我自嘲一笑，缓步上前握住她手，感慨道：“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过去了也便过去了，我们无法回头。而我并非大度之人，也不打算原谅你，但我真真切切知晓你的感受。” 我叹息一口气：“我想，他不在沈府的日子，你一定很煎熬。沈正心他身子不好，始终要个贴心的人照看，我会想法子，让你去他身边侍候。” 木棉错愕不已，她瞪大双目，吃吃问我：“你……肯帮我？” 云非凡躲我的几日，我心如刀绞，却依旧做不到狠绝。或许，是因为自己太渴望拥有美好。 我顿了顿，笑道：“若始终记恨他人，如此活着太累。该解释的，我已解释清楚，决定在你。” 木棉猛然朝我双膝跪下，生生磕了一个响头，埋首俯身默默啜泣，久久不愿起身…… 再见朱楚嫣，她直直走过身侧，高高在座，用目光示意我坐下，迫不及待问我：“如何？” 我倩施一礼，答道：“民女恳求郡主，今日且进宫和离。” 朱楚嫣忽然拍桌，厉声道：“你说何浑话，是当真不把我放在眼中？” 我摇了摇头：“并非郡主所言，民女以为，郡主是重情之人，爱之深才责之切。若今日进宫，沈正心知晓必回追去宫里，若他不曾追去，郡主看清他的心，何不早日弃他而去，另觅情深之人？” 朱楚嫣恼怒起来，雷霆大发：“大胆！你话中之意，岂不是指我人尽可夫，皇家颜面何存？” 我盯着朱楚嫣双眼，缓缓道：“郡主是要真心还是要颜面？你既有心赌，不下重注，怎得回报？” 朱楚嫣怔了怔，缓住身形，目光凝重悠远。 鸿文和剑枫见我与木棉同行，先是愣了愣，木棉向他们微欠身子。 最终，朱楚嫣被我说动，动身进了皇宫。鸿文和剑枫只顾急训我，说我人也劝不住，反而煽风点火。 我与木棉相顾，彼此不多言，她远远眺望东厢，我暗自感慨，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鸿文用手肘捅了捅仍在喋喋不休的剑枫，剑枫见我们神色凝重，一声长叹：“大小姐去了妙姝居，不在东厢。” “走吧。”我点头颌首，与木棉跟随他们身后。他们二人一路闲谈，掩过了许多闲杂目光，更有木棉掩身，不曾发觉我有何异样。 临东厢月洞前，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逗留过久，否则沈明月回来，离开便难了。 我了然应道：“我有分寸。” 鸿文和剑枫支去了下人，守在院子外，木棉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先行在侧。 推了门，我拉住木棉，她不解地看我，我笑起来：“对了，我记得蜂蜜水益气补中、调脾胃，我不便在府中走动，不如你去取些来。” 木棉侧首扫了一眼厢房，满目踌躇，回首时收敛神色，向我微微万福，提裾离去。 我深吸口气，悄步走进屋里，轻幔随风，飘飘荡荡，洋洋洒洒。 沈正心他动了怒，身子铁定吃不消。此刻的他隔着幔纱，正静静地坐靠在床榻上，整个人失了魂，脸色惨白，双目黯然，仿佛一尊瓷像，动也不动。 我撩起幔纱，边走边揭下面纱，慢慢靠近他身侧。手刚伸出却迟疑一瞬，思虑几番缩回手，关心道：“你身子怎的越来越差，竟没有好转的迹象？” 沈正心徐徐转目，看到是我，一下子露了笑意：“空灵？”他的声音有气无力，透露出未经掩饰的欢欣。喜悦转瞬即逝，沈正心面色凝重起来，他眉头深锁，沉声道：“你不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