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机缘(二)
他所指莫不是柳先生? 我应道:“幼时遇过一位高人,只是学了打坐、倒立、扎马步,未学得一招半式。” 卓阳颌首点头:“不知尊师名号?” 我摇摇头,道:“不知其名,只让我称呼他为柳先生。” 卓阳脸色微变,神情颇为所动,久久方道:“我饿了,可有吃的?” 我指了指身后:“屋里的桌案上摆着半只烧鸡,是陈记的。” 卓阳闻言眉飞色舞,一溜烟冲进茅草屋。我无言摇首叹息,接着搓红绳。 月如钩,银华满西屋,我坐在烛光下穿好玉佩,重新结在剑柄上。 满满的成就感! 烛火跳动,奇光异彩淌过剑鞘,天光云影尽在剑中。 不知他是否一路平安?不知他是否赶上了官队,顺利任职?不知山东行省寒热不定,他是否适应?不知、不知……有多少“不知”,我的心里就有多少思量与牵挂。 直到手中握着佩剑,我才恍然明白,许多事总在不经意间,慢慢变化:初遇时,乞巧节的他宛如仙人翩然落世;再遇时,桃花林里的他谦谦有礼已然难得;三遇时,首进沈府的他眼明心细令我钦佩。 与他打赌考功名,他在厢房中,我守在窗外,只一扇窗的距离,却让我们心距靠近。与他相约见凤儿,他在楼上,我在楼下,只一级阶梯的高度,使我们懂惜真情。 一首萧曲,一首子衿,我们心意相通。一碗面,一声称呼,我们相敬如宾。一份诚实,一份坦然,我们知己知彼。 桃花林中,他慌张一吻,不经意怦然心动,奈何当时因沈正心心伤,竟毫不察觉。面对撞破沈正心与木棉的窘迫,他挺身护在我身前,握着我的手腕时,我的心才平静下来。直到我独自闯进佛寺后山,唯有他寻来,我沉在寒冰的心有了跳动。大婚刺杀,他因我而受伤,像他这般好看的人,在颈脖处留下伤痕也是憾事,他却不声不响默默承受。 我被迫逼婚李家,想的人、念的人是他,盼望带我走的人是他,在几近绝望之刻,他出现了。 或许是缘分,或许是命运,对的时刻遇上对的人方可相守一生,长长久久,天荒地老! 天下动荡我不管,官诽民怨我不管!既然沈府容不下我,新的地方新开始!如今手握自由与幸福,我便要拼尽全力地守护! 红烛燃尽长夜漫漫,我双手奉剑贴在心口,心绪复杂交错,有甜蜜有酸涩,百味浮沉…… 到第三日,我拿着货单去打铁铺。韦姑娘见了我,欣喜一瞬,低首掀帘进了屋子。换作一位妇人出来,她上下仔细打量我一番,点头颌首道:“可是凌公子来取柴刀?” 我举起货单,答道:“正是。” 妇人笑眯眯地接过货单:“看凌公子衣袖带着霜尘,想必也是从远处而来。眼下快过巳时,凌公子若不嫌弃,不如随老身进里屋吃顿饭。” “多谢好意,在下实难从情。”我抱拳道,转身欲离去。 妇人坚持道:“凌公子cao着江南口音,兴许还未曾尝过镇上的地方菜,比如凤鹅、沙光鱼,还有汤沟酒,最最令人回味难忘的莫属豆丹。” 听见吃的,我的脚下一滞,回身笑问:“当真难忘?” 妇人笑道:“当真难忘!” 饭桌上,我夹起两块放入口中,一股鲜美在嘴里四散,齿颊生津。人仿佛升上空中,和流云为伍,同星辉作伴。真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味小! 饭后韦姑娘斟上茶,我微微颌首,双手奉起茶杯,抿上一口,此番滋味鲜浓,可与太湖碧螺春、金陵雨花相媲美。 我警惕了起来,暗忖此处不过是山脚一方小乡小镇,平常人家喝得起如此名贵茶叶? 我故作啧啧赞叹:“茶香饭香,果然难忘!” 韦姑娘讪然一笑:“凌公子喜欢便好。” 我问道:“不知方才白白嫩嫩一道菜是何名堂?” 妇人解释道:“那白白嫩嫩的便叫豆丹,是豆天蛾的幼虫。” 虫子?我方刚吃下了整整一碟虫子! 一股恶心涌上心头,我捂着口鼻跑出了屋子。韦姑娘跟了出来,小心问道:“凌公子,你还好么?” 我干呕一番,间歇回应道:“没、没事……” 妇人随即跟了出来,韦姑娘娇嗔着责怪:“娘,瞧瞧你,吓着凌公子了!”
妇人笑了笑,高声问询:“凌公子,可还好?” 吃都吃了,能好么? 我直起腰板,故作镇定走回去,笑道:“无妨,无妨。” 妇人笑意连连:“哎哟,没事,许多外来客第一次吃都如此,但我保证不出七日,你会念着它的,届时大娘再做与你品尝。” 我忍住恶心的意味,转移话题:“多谢大娘,在下吃饱喝足,感激不尽,眼下还有私事急待处理,还是先取了柴刀。” 妇人笑道:“好,既然凌公子有事,咱们不强留,待来日方长。”她意味深长地盯着我,我背后发了毛。 韦姑娘取了柴刀,用皮革仔细地包裹着,用两根麻绳捆绑得井井有条。 我接过,微笑道:“韦姑娘心灵手巧,在下会多给些银钞。” 韦姑娘颌首,轻声回道:“此番是我小小心意,不收公子银钞,望凌公子收下才是。” 我深知天上绝无掉馅饼之事,蓦然知觉,她和她的娘亲是否是看上我了?不会招我做个上门女婿? 我暗自摇头,多丢下了一张银钞,匆匆离去。韦姑娘在后面追了几步,见追不上我,也就停在原地望穿秋水。 苍天呐!风流债啊! 我匆匆忙忙地赶回桃花涧,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喘气。卓阳不知何时从身后冒了出来,他鄙夷着我:“丫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神色如此慌张?” 我啐了他一口:“我做人堂堂正正,哪里来亏心事!” 卓阳冷笑一声:“你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你!”我双手覆上脸才觉火烧。 真是丢人!不过是被姑娘家误认做了男子,也不算天大的事,讨得她喜欢反而证明我是有几分男儿的潇洒与英姿的,我该高兴才是。 我转了想法,笑了起来,卓阳微微一愣,叹道:“哇,女儿家当真心如海底针,变脸比夏日变天还要快,好在我不娶媳妇儿!” 我瞪了他一眼,学着云非凡的语气:“为老不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