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头（一）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沈正心见多识广，知人识面，在千钧一发之际也可运筹帷幄。他是沈家二公子，在京城上还有些身份地位，可我们家仆身份卑微，一步错，更会惹来杀身之祸。 大明圣上唯恐皇权旁落，连同开国功臣胡惟庸、蓝玉一并诛杀，前后被株连杀戮者不下四万。更何况天子脚下生存，难保沈家有遭一日为保全，拿我们奴仆做替罪羔羊。 我无力笑道：“这笔单……可否不接？” 沈正心的眼中各种情绪交错，沉默了良久，一字一句道：“空灵，我不是不愿过逍遥日子，可我毕竟是沈家少爷，有责任扛起重担。更何况沈家上下，外戚内亲百口人，也要靠着沈家过活，我不可以自私。” 我心头蓦然涌起寒意，不觉地垂下眉眼，他拎着我的耳朵，扬起一个贼笑。我吃痛扳开他的手，他倏地握着我的手，目光温柔，与我面面相看。空气中弥漫出旖旎气息，此时此刻的我们，呼吸相通，心意相连。他慢慢向我靠来，剑枫掀起车帘，扬声道：“二少爷，我们就要出聚宝门了，不出二十华里便可到仙窟山！” 呵呵，来的可真是时候！ 我慌张地欲收回手，沈正心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掌中，头也不回地笑道：“知道了。”剑枫红着脸，比我还慌张，仓促地放下车帘，专心驾马。 我扑哧一声笑了，沈正心先是轻笑两声，转而和我一同大笑起来。 鸿文和剑枫在聚宝门停了车，两人奉命回了沈府。沈正心驾着车颠簸了一个多时辰，在我晕得撑不住时停下了，我跳下马车躲进树林密处作呕。 待到舒畅些，我抬头观望。暮色四合，夕阳余晖落进眼中，微风拂面，我的不适随之散去。 金黄色铺满幽静的小路，两道青绿的竹林蜿蜒向远处。终年待在沈府，最多跑遍整个紫禁城，这般美景我从未见过！ “此地是仙窟山？”我兴奋地问道。 沈正心笑道：“不错，娘在我幼时常常来此烧香祈福。” 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我亦不信神佛，我仰首问道：“带我到此地有何目的？” “待会便知。”沈正心从马车座下端出两个大木箱，我跟着他踏上黄昏下的小路。小路是由大块的青石砖铺开的，我一脚一个踩的正欢，不远处听见有人在呼喊：“沈二少爷，在这里！” 我们走出竹林小路，眼前是一间茅草屋，屋前是一片露天大院，院中点着一团篝火，篝火旁站立二人，气度沉稳，年纪不出而立。 有了蜀王的教训，我不敢再怠慢，先一步上前行礼：“见过二位官人。” 二人先是诧异着互望一眼，左侧之人笑道：“哟，沈兄的人果然不同。” 右侧之人附和道：“这小妮子有几分眼力劲，沈兄还未曾介绍？” 沈正心笑着看我一眼，从左侧依次介绍：“都察院佥部御史王良和监察御史尹昌隆。” 我再次行万福礼：“王御史，尹御史。” 尹昌隆疑惑不已，笑问道：“你我初次相见，我同王御史未曾透露身份，你个小妮子如何得知我俩是官？” 我嫣然一笑，答道：“二位御史虽是便装，却是玉冠束发。这当然不足以为证，让我确信不移的，是二位脚上的官靴及青石路入口处的几道马车轧印，可以看出宽度和深度，便可推测出是官员的马车。”我回望了一眼沈正心，他一脸的得意望向二人。 王良大笑起来：“这妮子有意思，敢问如何称呼？” 我笑了：“不敢，二位御史叫我空灵便好。” 王良拍上沈正心的肩头，赞道：“沈兄，这真是位好女子，莫辜负了。” 沈正心哈哈一笑：“王兄真会逗趣，不如你去拜访城东的李媒婆，让她教你一两招？” “岂不是该叫王兄‘媒公’了？”尹昌隆乐不思蜀，一片欢笑声中，我瞧着沈正心的笑容，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 沈正心从木箱里拿出一碟又一碟的生rou，包括牛rou、兔rou、鹿rou等等在内共三十六碟。 我们围坐在篝火旁，王良和尹昌隆二人分别从茅草屋里捧着个小坛出来，尹昌隆坐下后问道：“你们猜猜这是何物？” 沈正心不假思索道：“酒。” 尹昌隆一脸的失望，摇头叹息：“一下就猜出来了，没劲没劲。” 王良故弄玄虚接着问道：“你们再猜猜我这是何物？” 尹昌隆先道：“酒？”王良摇首，看向沈正心，沈正心答道：“绝不会再让我们猜酒这般简单。” 我仔细嗅了嗅，坛里散出的不止酒味，还带有一股花的甜香，我试探道：“莫不是……蜂蜜？” 王良啧啧赞叹起来：“还是空灵丫头厉害！” 沈正心冷哼一声：“彘就是彘，吃得多当然知道的多。” 沈正心呀沈正心，你可真会当着外人的面损自家的脸！ “烤rou刷上蜂蜜，那叫一个字：绝！”说话间，王良和尹昌隆已给每人倒上满杯。我们共同举杯，对酒当歌！ 他们喝着酒烤着rou，讨论着朝中谁又加了官，谁又贬了职。万般感慨间，只望自己不做错事，已是大吉。 几杯下肚，我的面颊有些发烫，人也有些飘飘然。 天色已经暗下，火光勾勒出沈正心侧脸的轮廓，我的嘴角挂着笑意，没想到幼时其貌不扬的他，如今长大了就愈发英俊了。 这场聚会喝到申时才结束，沈正心同王良和尹昌隆道别后，背着半醉不醒的我坐回马车。 我在他的背上大声唱歌，唱的什么调子我也不知，只听见耳边总是传来鸟儿被惊起的叫声。沈正心一遍又一遍地不耐烦道：“好了，别唱了！你唱的真难听！” 回到马车上，沈正心刚放下我，我一把拉过他的衣襟，迷迷糊糊道：“其实，你挺好看的。” 沈正心一副得意的摸样，瞟了我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明显：“是么？” 我朦胧地睁开眼望着他，他的双眼里尽是深情，却夹杂着说不尽的苦涩。 我们彼此看着彼此，沈正心的双唇俯下来，与我双唇触碰的刹那，我感到全身无力，变得软绵绵，仿佛飘在云端。 我以为这是梦。 如果这是梦，我希望这场梦永远不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