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遇(一)
明洪武三十年二月初七,应天府,沈府。 升了职,西厢偏房就留给了蓉烟。我收到沈正心的信已是半年前了,听蓉烟说,沈正心此次会跟随沈三通回来,我的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沈三通要在二月十二日娶北平府前任知府的遗孀蔡氏做续弦,蔡氏的脾性是极其娴静端庄的,像极了已去世多年的大夫人。沈娘说,沈三通半年前去北平走商的时候途径山路,夜深露重的情况下迷了路,遇见蔡氏从县城回家。蔡氏好心把他领到家中,为他煮了一碗鸡蛋面,沈三通当时愣是盯着蔡氏看了许久。他已许久没有吃过有人亲手为他下的面,不禁让他想起了大夫人在世的时日。每当忙至深夜,大夫人总会给他备一碗鸡蛋面。我听了之后,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蔡氏有些可怜,只因一碗鸡蛋面,一种久违的感觉,却永远活在沈三通对大夫人的怀念里。 想必这也是沈三通多年来未在娶正室的原因,即便是温柔的吴夫人恐怕也是难抵大夫人在沈三通心中的地位。如今更是多出一个蔡氏,任凭吴夫人如何独掌大权,做了再大方的事,都会被认为是刻意的争风夺宠。 婚期将近,我可一时半刻歇息的时间都没有。沈娘说我已经是东院掌事,本分之事该做好,因此置办好的嫁妆该我拿回来了。 城中文宝斋里的钱老板左手捏着嘴角的胡髯右手拨着算珠,不时地咧嘴偷笑,朝廷为撰庆贺、谢恩表笺成式,仅是去年的收益就要比往年的多三成,今年的货朝廷也是早早就定下了,加上刚刚开始的春闱会试,各地的秀才汇聚应天府,看来今年势必要大赚一笔。 “钱老板,发财了?”我撑在柜台前,盯着只顾自己偷笑的钱老板。 钱老板拉下了脸:“臭丫头,小点声!” 我叹道:“我来了许久都不见你招呼,想必是发大财了。” 钱老板嗔怪道:“钱财不可外露,别胡闹!是来拿金粉和朱砂的么?” “嗯,拿了便走。”我点头说道。 “等着。”钱老板撩起帘帐进了后屋,拿出了两盒用彩纸包裹的礼盒交到我的手上,叮嘱道,“今年朱砂本就不多,我钱老四卖你人情,多送了两扎红纸,全在里头了。” 我大喜过望:“多谢钱老板,你是大善人!” 钱老板扬了扬手:“少来,快回去吧。” 我应了声转身快步离开,不曾想对面迎来一人,眼见要撞上,我回身双手抱住两个彩盒。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两个彩盒无事,不然就算对方再如何道歉,也非要抓住他的衣领让他赔双份! 我定睛一视,玉簪绾发,青衣褡护,有些眼熟……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刚从贡院这座“牢狱”里出来,虽然看上去疲惫不堪,但是一身的青衣长袍反倒显得清秀的眉目有几分精神。他被我的举止吓到,迟疑片刻拱手施礼向我赔罪。我根本无心理他,匆匆应了句不必,赶着去玲珑阁取胭脂水粉,回到沈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刚踏进西厢,沈明月正披着白色百花毛毡惬意地躺在美人榻上,黑发散落在地,身上穿着牙色素边短袄和月白色马面裙,均用银丝绣成丁香花的图纹缀了边,即使光线昏暗也是绚丽非常,是妙姝局送来的新款。 “怎么才回来?”她问我的声音又软又绵,有一点责怪又有一点担心。 “大小姐怎么睡下了?”我卷起地上的长发问道。 沈明月坐起了身,整理着衣襟埋怨道:“下午嘴馋陪娘吃了些油果子,肚子胀得难受。”翡翠禁步挂在她衣襟上如银铃般清脆作响。 我笑问道:“我去做些陈皮露给大小姐消食?” 沈明月莞尔一笑:“好啊,我正等你回来做呢。” 我将鎏金穿花戏珠步摇插进盘好的发髻里,道:“钱老板今日可大方了,多送了两扎红纸。” 沈明月回答道:“他也不算算咱们沈府每年在他文宝斋定多少东西,他就该送些好的。”她话锋忽转,“空灵,你知道么,蔡氏竟然还有一个儿子,弱冠之年才第一次参加科举,也不知她这儿子能否高中?” 比起沈正心,这蔡氏之子的确是弱,也难怪沈明月会如此贬低。我浅笑道:“不管是好是孬,若是中了榜,风光的还不是沈府。” 沈明月笑道:“这话倒是在理,等他来到府上,我要好好见识见识。”
“怎么见识都好,我去端陈皮露来。”我从沈府总管沈义的手里接过厨房的钥匙,煮好盛出一碗陈皮露凉到七分温,送到沈明月的房里,伺候沈明月洗漱就寝后,我才回仆役房。 回去的时候,沈娘正在帮大伙铺整被褥。 芸芝最先侧躺在床榻上摸着吴夫人赏赐的玉戒指,笑道:“我听说金粉彩纸、龙凤首饰、鸳鸯喜服、喜糖喜饼、大红灯笼全是西掌事一人拿回来的,当真是钦佩不已!” 心莲翻个身附和道:“就是。” 木棉坐靠在床头修指尖,接道:“就该是五体投地,换做他人还没这本事。” 心莲猛然坐起,不喜转怒:“木棉,你这话什么意思?就见不得我们其他人好?” 木棉赔笑道:“哪里的话,我岂会如此小心眼。” 我换下外衣抬头笑道:“芸芝jiejie和心莲jiejie是吴夫人和李夫人身边的可人儿,日后若是攀了更高的枝,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木棉扑哧一声笑了,虽说沈三通如今在沈府待的时日不多,但当家做主的依旧是吴夫人,再高的枝便是沈三通。 芸芝气红了脸,娇嗔道:“你这丫头最刁滑,我偏在这儿管着你!” 我冲她笑了笑:“好呀,你走了我会很闷的。”芸芝从脸上一路红到颈脖。 沈娘打着圆场:“好了,快睡吧,明日老爷就要回府了,可有你们忙的,看你们还有没有闲时斗嘴。” 我褪下衣服,解下腰间的扇袋才发现柳先生的玉扇没了,我连何时丢的都不知道,心急如焚地翻遍衣橱和床下都没有。柳先生就这一件家当,还把它送给了自己。答应要好好保管,如今却丢了,想到日后再无颜面见柳先生,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失落地坐在床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