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忆(二)
沈府总管沈义在上礼节课,我闷得发慌溜到了后院。恰巧墙角里安静地躲着一只蛐蛐儿,我盯得眼睛有点发酸,看着它的后腿在动,瞅准时机扑了上去。眼前猛然冲过来一个身影,撞得脑袋生疼。抬头一看,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孩和撞在了一起,我捂着脑袋还没喊出疼,他倒是嚎啕大哭了起来。我匆忙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可为时已晚,吴夫人早已带着家仆闻声过来了。 所有人横眉怒目地瞪着我,这是几个意思?我又不是故意撞的他,怎么个个都要跟我拼命似的? 吴夫人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直奔向男孩,哄着把他抱起来。 我被管家沈义领到大堂里跪下,门外围满了同龄的丫头,她们的表情有同情也有不屑,就像是在说“你活该”。 吴夫人高高地坐在大堂中间,温柔的面孔难得严厉起来,沉声问道:“空灵,你知错了么?” 我不以为然:“我只是抓蛐蛐儿,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 站在一旁的沈义先声夺人,“你可知你今日伤着了二少爷,还说没有错!”我看了看吴夫人的脸色没有一丝笑容,开始感到事情有些过了。 我手指打着圈圈,声音小了许多:“又不是我撞的他,是他自己扑过来的。”吴夫人叹口气摇着头,向沈义一挥手,他取出竹鞭对我执行家法。 我怒道:“吴夫人处事不公!我不服!” 沈义扬起藤条打在我身上,声音清脆利落,红印处是裂开一般的灼痛。我一动不动地咬紧牙关,双拳紧握,汵出的汗水浸湿了衣襟。 夜里被沈义拎进柴房里思过,屋里又黑又冷,虫蚁在身边爬动。我抱着膝盖蜷曲着身子坐在一堆杂草上,伤口还在隐隐刺痛,我咬咬牙,擦去眼角的泪渍。 我想阿爹、娘亲、还有柳先生。他们虽也打骂过自己,但他们的面色是红的,是温暖的,而这里的面色都是灰的、是冰冷的。 我要回家,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起身找了一根粗细如小指的柴枝想要挑开门外的木闩。而此时,柴房外有了脚步声,门被一把推开。我丢掉手里的木枝,后退了几步。 来人手里端着木盘,是个看上去年纪很大的家仆,至少比吴夫人大一倍。她看见了我扔掉的木枝,匆匆关紧门拉着我坐下,点亮了托盘里的油灯,轻声地叮嘱我:“丫头,别尝试着逃走,被发现直接乱棍打死。” 她满目疮痍,烛火照出鬓发间藏着的银丝,我却一点也不怕:“我要回家。” 她摇头道:“他们手里有你的卖身契,即使你逃走了,也会追到你的家中,向你的父母索赔一百两银子。若是不赔,直接告到官府,收了你家的房子和田地。” 我愤恨道:“他们的心怎么这么黑!” 她将指腹抵在唇上:“嘘,这些话不能说!”她递给我一个馒头,我心有余悸,不愿接过。她咬了一口,再次递到我的面前。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拿过馒头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慢点吃,来,我给你擦些药酒。”她笑了笑,拿起一块布蘸了点药酒,卷起我的袖子,看见红着瘀血的伤痕很是心疼,“哎哟哟,沈义下手真不轻。” 我吞咽着馒头,顾不得痛,含糊着问她:“我叫空灵,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着回答:“大家都叫我沈娘。” 我接着说道:“沈娘,你对我真好。” 沈娘笑着说:“傻孩子,是吴夫人托我来给你上药的,她也是关心你的。”我递给我一碗水,我咽下馒头,喝了几口水:“我不记恨她,若不是她好心,阿爹和娘亲怕是会饿死,我感激她还来不及。” 沈娘笑着抚摸着我的脸,接着说:“你呀,以后可不能在像今日这样顽劣。” 我满是冤屈:“可明明是二少爷自己扑过来的。” 沈娘说:“即便如此,你总归是丫头,不能顶撞夫人,不是你的错也得说是自己的错。” “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沈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望着我的双眼,认真地说道:“这里不是牢狱,却比牢狱更可怕。风平浪静下更是波涛暗涌。我们做家仆的就像水波上的浮萍,不是随波逐流便是消失殆尽。你要努力使他们看到你的存在,只要一息尚存,至少还有机会,为自己争取一些先机。沈府许多事情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释清楚的,你是个机灵的孩子,日后会明白。”我盯着她说话,连啃馒头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虽然不大明白却还是点点头。
沈娘说,沈府的老爷叫沈三通,已经是花甲之年,是京城中三家绸缎庄的老板。正室夫人早已仙逝多年,李夫人是沈三通的弟媳,在沈三通的胞弟沈德成去世后由沈三通代为照顾。李夫人性子暴躁易怒常常和沈三通的妾室吴夫人吵闹,刚开始沈三通还会帮着和解,可日子久了沈三通都是能避则避,后来很长的时间都在外做生意,一年到头回家的日子加起来才能凑足一个整月。 沈三通有三个子女,大少爷沈正方在二十年前大夫人难产离世后交托给了李夫人,吴夫人半年之后才过门,过门后的第九月便生下了大小姐沈明月和二少爷沈正心这对双生子,听沈娘说当年也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提到沈正心的时候,沈娘的话语突然慢了下来,我问道:“沈娘,你怎么了?”沈娘笑了笑,抚摸着我的头,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沈娘虽说是二少爷的乳母,可再怎么对二少爷好,下人终究还是下人。而二少爷也从未视她如养母,只是偶尔会赏赐些好吃好穿的算是报答了。 自此之后,我听沈娘的话,不再随着性子做事。这些年来安分守己,从不惹是生非。沈娘说我聪慧,一点就通,渐渐地我明白了沈娘的忠告,原来人心是复杂的。 两年后学成,分配丫头们入各房的前夕,我瞅准吴夫人在后花园散步的时辰,与鸿文和剑枫打了一架,吴夫人罚我去沈明月的偏厢做浣衣女。跟着年轻的主儿总好过对着各房的争风吃醋,沈明月毕竟是沈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偏宠自是少不了。 吴夫人名义上是罚我,却也是知道我会些拳脚才派过去。可偏偏我的性子放纵,明着安排去伺候沈明月难免惹得闲言,沈明月看得出吴夫人得难处,才有此一招。沈明月除了偶有大小姐脾气之外,久而久之待我比往日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