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九章 风起
一九七零年的秋天,整个向阳屯的院子里、房顶上又一次晾满金黄的玉米穗子时,杨树沟公社准备通电了。【】 中午放学,赵小三儿指着学校前面的公路旁埋着的电线杆告诉周晚晚,“我爹买了两个灯泡特意在我们西屋给我装了一盏电灯,以后你就去我们家写作业我把电灯给你使” 郭克俭看见周晚晚和赵小三儿走过来,跟一群正在分干粮和水准备吃午饭的青年人挥手告别,跟着她们回家。 郭克俭在小鱼沟屯插队,这次帮公社架电线的人里就有他,以后他就是小鱼沟的电工了。 以他的家庭出身,能争取到电工这个肥缺,所有人都是又惊讶又佩服。不怪他当初要放弃水利突击队来农村插队,插队以后,他马上就顺风顺水起来。 先是参加了大队的篮球队,有事没事儿就能跟别的大队打一场球赛,还能认识很多大队、公社的领导。 后来又在干岔河水利工地那次事故中立了功,这次又这么顺利地拿到了电工的肥缺。插队果然是更适合他一些。 郭克俭今年十九岁了,高瘦的身材,穿着蓝白格子的条纹线衣和蓝布裤子,无论多差的环境,他都能让自己的衣服平整干净,举止斯文有度,如同他当年坐在县委大院明亮的客厅里慢条斯理地喝茶,他还是受人追捧的天之骄子,还是郭老将军最喜爱的孙子。 即使是干了一上午活,周晚晚发现郭克俭的脸上也没有汗渍灰尘,甚至衣襟都是整洁的。 眼镜斯文地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笑起来牙齿洁白。眼睛明亮,一如所有十九岁阳光青春的大男孩,好像那些压在他身上的东西都不存在一样。 自从他救了周晚晚,周家兄弟慢慢跟他恢复了接触。这两年他在小鱼沟插队,离向阳屯只有十多里地,他偶尔会过来周家借本书或者聊聊天。 这次他们在向阳屯附近埋电线杆、铺电线,周阳看到了。就邀请他来家里吃午饭。总比他在野地里喝凉水吃干巴饼子要舒服一些。 他们回到家里。周阳已经先回来了,正在厨房烧火热早上就准备好的午饭。 郭克俭也不客气,自己打水让周晚晚洗手。又去园子里摘了黄瓜、小葱洗干净了准备一会儿蘸酱吃。 吃饭的时候,郭克俭从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根麻花。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放在桌子上,“上午施工队发的。也不知道囡囡能不能吃。” 周晚晚拿起来闻了一下,大眼睛弯了弯。“我要在二哥回来前撒上糖把它吃掉要不他又让我泡在牛奶里吃了又软又腥一点都不好吃。” 郭克俭的眼里一下就涌上自己都没发觉的温暖笑意,“你二哥要后天才回来呢,你留着慢慢吃。” 周晚晚点头,小发卷在耳边一晃一晃的。乖巧又甜美,让人看了心里也跟着柔软起来。 “今天晚上我给们屋里铺线,先把囡囡的台灯接好。等通电了,马上就能用” 周晚晚高兴地点头。她自己画了几个台灯罩。跟周阳一起做好了,每个哥哥屋里放一个,等他们回家,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郭克俭知道了,就自告奋勇地要给他们铺线。有现成的电工当然得用,而且让他做点事,他在这边吃饭也能安心一些。 周晚晚的台灯在周末之前赶着都装好了,就等着周晨和沈国栋回来给他们一个惊喜,他们周末却都没有回来。 沈爷爷那边出事了。 确切地说,是郭老先生出事了。 郭老先生一生收了三个徒弟,这几年一场又一场的批斗下来,两个已经相继去世,只留下最喜欢的小徒弟被挑断了手筋,此生再不能行医。 这位小徒弟被发配到一个边远农村蹲牛棚,这些年只有零星消息能传来。前些天,郭老先生辗转得知,他的小徒弟已经死了几个月了,是被人在脸上硬糊了一层又一层的湿牛粪,活活给憋死的。 而那些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的小徒弟作证人,指证他曾经给现在的全国头号“工贼、叛徒、内jian”看过病,救过他的命。 郭老先生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他视为小儿子一般的小徒弟,性子活泼为人纯善,三十多岁了见到师傅还要讨山楂丸吃,非常会哄郭老先生开心。 可是这个孩子为了保护师傅,死都不肯松口,最后这样不明不白地送了命,还被安上了一个盗窃集体财产畏罪潜逃的罪名,死了都要被贴在墙上通缉。 沈爷爷痛心的同时也警惕了起来。郭老先生虽然是中医泰斗,却对政治没有兴趣,一直都没参与任何与权力斗争有关的事情。 这些年,他即使是给一些重要领导看过病,也没有过深入接触,不足以让人处心积虑地要陷害他,而且是要这样计划周密不计代价地收集证据一击毙命的陷害。 这个要动他的人,很可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他们要动他的原因,绝对不可能是表面上看来这么简单。 沈爷爷开始着手秘密调查这件事。 当结果摆到沈爷爷的案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后还是他连累了郭老先生。 他在这个位置上坐着,是多少人明里暗里的靶子,他早有心理准备。即使有资历又会变通,如果他不是一个运筹帷幄能把各方势力都平衡好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这么久,这么稳。 本以为劳心劳力费尽心神,至少能让自己眼前这一方小院膝下几个后辈不受外面风雨侵袭,最后却还是连累了老朋友。 如果他再不有所行动,不久的将来,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和事都会被他连累,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爷爷抚着茶杯慢慢地对坐在自己对面的沈国栋念叨。“看来,爷爷这把老刀还得再出一回鞘啊” 沈国栋扬起一边的嘴角笑,“您就稳当地坐着吧这回的事儿您不方便出面,也不能出门,目标太大了。您别管了,就让我练练手吧” 沈国栋马上住进了干休所的小楼,几天以后。他把周晨也拉了过去。没人知道沈爷爷书房的灯光下。几个人到底在商量什么,更没有人注意到,随着这盏越亮越晚的孤灯。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发生着无声的变化。 表面上看来,他们所有人的生活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没有任何变化。 小院里的工作人员正常执勤没有一个缺岗。沈爷爷和郭老先生每天还是喝茶下棋,几乎连干休所的大门都不出。 连小张和沈爷爷的机要秘书都还是按原来的时间回军区汇报工作。跟原来一样地填表签字不愠不火。 只是沈国栋和周晨开始频繁出差,一个多月的时间,别说回家,就是回绥林县城的日子都不多。 周晚晚能感觉到事情的不寻常。却束手无策,一点都帮不了他们。 政治上的波诡云谲,她几乎完全不懂。随意插手的后果她想都不敢想。所以,她只能努力过她正常的日子。不给哥哥们添乱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十月中旬,一个月冷霜寒的半夜,周晚晚忽然醒了过来。有心灵感应一般,她慢慢抬头,目光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在炕沿边的地上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人影。 “我就是想回来看一眼,然后就走,还是把你吵醒了。”沈国栋的声音有点干涩,在安静的夜里听着竟然有点沧桑。 周晚晚从被窝里伸出胳膊,去抓沈国栋垂在身侧的手。 “我手凉,别冰着你。”虽然是这么说,沈国栋的手却一点躲开的意思都没有,让周晚晚抓了个正着。 周晚晚在被窝里捂得温热柔软的小手,抓住沈国栋在寒夜里冻了好几个小时的大手,让他忽然有种被那温暖刺痛般的酥麻。 像细细小小的绣花针若有若无地扎着掌心,分不清是痒是麻还是别的什么感觉,只是心里一缩,只想把手里的小手攥紧。 “沈哥哥的手真的好凉啊”周晚晚说着把两只胳膊都伸了出去,去捂沈国栋的大手。 沈国栋赶紧把她往被窝里塞,“别出来,冻着。” “那你上来,大哥这几天烧火墙了,可暖和了,到炕上躺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周晚晚听话地缩回被窝,指了指炕上的柜子,让沈国栋自己去拿被子铺上。 沈国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脱了外套坐到了炕上。却并不去拿被子,也不往炕上躺,只坐在炕边看着周晚晚。 “沈哥哥,一会儿还要走吗”周晚晚老老实实地躺着,轻轻地问他。 静静的夜里,周晚晚软糯又有点迷糊的声音轻轻柔柔,带点鼻音的小尾音儿让沈国栋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嗯。”不知道是夜太安静,还是心情太复杂,沈国栋竟然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我陪你一会儿吧。”周晚晚把头挪到沈国栋的腿上枕着,忽然调皮地笑了一下,“你走的时候要跟大哥打招呼,让他明天给我请假,我今天晚上没睡好,不能上学了。” 沈国栋整个人像被寒风吹得凉透后又泡在温热的水里,几乎是贪婪地吸收着周晚晚身上又甜又暖的温度。 沈国栋的手举起来又放下,竟然有点不敢碰那颗枕在自己腿上的小脑袋。 周晚晚像头顶长了眼睛一样,伸手抓住沈国栋的手,她的小手太小,根本顾不过来,只能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它们焐热。 “沈哥哥,我这些天可想你和二哥了。”周晚晚还是带着点小鼻音儿地跟沈国栋嘟囔,“不过你不用惦记回来看我,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想你们了。” 周晚晚抬头看了沈国栋一眼,咯咯地笑,“就是想让你高兴一下。”然后又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你知道了是不是很高兴”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