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杯酒
虽然李灵讲了这许多江湖中的旧闻,可座中的尴尬紧张气氛却丝毫未减。 郑羲等李灵说完,便适时补充道:“由此可知,要想改变现状,首要的就是停止这种迂腐无谓的争执。李老爷子拉不下面子我能理解,记得今年开春,我兄弟把上邽献给南朝人的消息传到赵郡,老爷子像发了疯似的满城跑,论说我兄弟的罪行。那时候,连带我们家都跟着遭殃,我家懿儿被学堂的同学追着屁股骂成是岛夷的侄子。这一年过去了,事实证明这事情有多么荒唐,某些人就总喜欢把别人打入无尽的深渊,其目的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高尚。这种做法,有百害而无一利,是真正的毒瘤!” 他越说越是激动,很明显,檀羽被北朝通缉时,他的确是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此次檀羽回来、又变相地受了北朝的封赏,他才总算扬眉吐气,有了这个逆袭的机会。这个机会,他一定等了很久了。 座中之人除了檀羽,当然都知道这一年中平棘城内的各方人等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想来,李帮主、眭夸、真虚他们,都或多或少受过影响,至于李诜等人,则无疑是拿这件事做足了文章。此时郑羲这样肆无忌惮地辱骂,他却只能发怒、没有还口的余力。 李融作为太守,并不好偏向任何一边,所以一直希望能调和双方的矛盾。可是,这矛盾又岂是那么容易调和的。要说,最希望檀羽回来的,或许反而是他这太守吧。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时候恐怕只有檀羽能解决这样的矛盾了。 所以,当李融问了一句“为仪怎么看”时,楼层上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汇聚到了檀羽身上。如果把目光拉远,就会发现,整个得月楼、甚至整个平棘城,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正看着檀羽,不管他们是否真的能看到。因为他们希望檀羽解决的,并不仅仅是李诜和郑羲的争执,而是中原士林中亘古以来便有的窝里斗、内耗,只有解决了这样的难题,曾经辉煌的汉人文明,才会让人看到希望。 檀羽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而这,也正是他举行此次宴会的目的:通过自己的辩才,彻底征服士绅们的心。 于是,只见他缓缓从座中起身,端起一杯酒,来到雅间外,轻声唤道:“林儿,我有问题想请教你。”就听见雅间中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林儿在雅间中答声:“阿兄何时倒要向我问道了?”檀羽也抱以一笑,回道:“是想问你关于‘祝由’的问题。林儿是当时唯一一个从司马飞龙的九句村阵中走出来的人,我想问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雅间中的林儿略想了一阵,方才应道:“是阿文兄给我的雕像帮我解脱出来的。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说不上来。那时候,我心中明明有对那个雕像的记忆,可又想不究竟。所以在被祝由之后,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帮我找到那个雕像,也正因如此,才终于摆脱了祝由的困境。阿兄,这事我后来想了很久,却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看来这回我是帮不了你了。” 谁知檀羽却微微一笑,道:“谢谢你,有这答案,已经足够。”说罢,他也不回主席,却是来到了场地正中央,然后端起手中的酒杯,小酌了一口。 他这一系列动作,让座中之人无不奇怪,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一股好奇心却被他激发到顶点,直欲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些什么。 檀羽回眼一扫,见众人脸上都充满了期待神色,又是一笑,这才清了清嗓子,开言道:“我们中原汉人都有一个这样的毛病,叫做‘合群的自大’。”一开口,大家的思想就已经被他完全吸引住了。 “大家都读过,也知道‘人能群’的道理。人以群分,所以才能成为世间的主宰。可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很多时候都会被‘群’所迷,陷入群体之间而无法自拔。比如说,我们赵郡土地富饶、人杰地灵,于是身为赵郡人便纷纷觉得自己是人上人,看不起其他地方的人,仿佛赵郡个个都是完人,没有盗贼、没有不肖。而不是赵郡的人,就个个都是恶人,没有善良之辈。俗语说,帮理不帮亲,而绝大多数人,则都是帮亲不帮理。各位想想,是这样吗?” 他说完这几句,便停了口,慢慢饮着杯中的酒,等待众人的反应。众人想了半天,似觉有些道理,可多有不服气者。 李诜当先便疑道:“这分明是断章取义。正因为有了‘群’,才要隆礼重法,‘君子群而不党’,如你所说的,无非是党同伐异,那分明就是小人而已。” 话音未落,旁边郑羲已经抢道:“要说党同伐异,李老爷子认第二,怕没人敢认第一吧?你平日里把自己宣扬得清高、至孝,难道不是在己心中把世间所有人都看得污秽不堪,只有你才是高洁之人吗?” “你胡说八道!”李诜被他气得虚火上升,可又被他说中了心理,不知该如何应对,一副抓狂的表情。 场中的檀羽见状,忙劝止道:“二位请暂息怒,且待我把话说完。其实,李老爷子坚持自我行为的控制,‘默而成之,存乎德行’,乃是其‘个人的自大’,是值得提倡的事。”
郑羲奇道:“贤弟何故替他说话?” 檀羽却仍笑道:“其实刚才六兄的一些话,小弟并不十分赞同。小弟在今年初,曾在南朝的长江边当过一个多月的渔民。那时候,每每接触到经常要靠天吃饭的打鱼人,我就在想,上天是多么眷顾我们中原百姓,偏送了这天地间最好的土地给我们。我们在这片黄土上耕种了数千年,依然产出不绝,为何?只因北方来的沙尘和南方来的水汽每年不断地为我们补给着土地的肥沃,让我们只要付出辛劳,便总有收获。如此可知,无论南朝、北凉、丁零多么强大,最终也绝无可能战胜我中原国家。” 郑羲听他竟反对自己,有些生气地道:“哼,贤弟这话的意思,我刚才说的,倒真成杞人忧天了?” 檀羽仍是不动如山,继续言道:“可是,再好的环境,也经不起内斗的消耗,这也是为什么汉人失了中原江山、中原目下却被胡族统治。我们赵郡李氏本源出一脉,然而各位也心知肚明,这些年东、西两祖房没少明争暗斗。那么为什么内耗影响如此之大,大家仍旧乐此不疲呢?原因无他,因为大家都被‘群体’祝由了。” “祝由?”众人听到这个词,都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感叹,这倒的确是一个新鲜的概念。 檀羽又举酒杯就口,轻轻一咂,然后续道:“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群体,不管是家族、乡邻,还是身份、学派,只要能抓住与自己同类的人,便牢牢不放,不管对方是大善,还是大恶,都紧紧抓住。这便是陷入了这个群体中,而失去自我认知和判断,就如同被祝由了一样。” 他这一番话说完,众人这才纷纷点头,显然,大家终于都同意了他对这个问题的判断。的确,在群体中迷失自我,是最可怕的事,也是最终陷入内耗的杀手。 “可是,怎么才能解决这问题呢?”郑羲一时的气愤也逐渐化解,开始真正被檀羽带动。 檀羽这时终于仰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说出十个字来:“群而思无邪,怨而止礼义!” 檀羽说完时,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这就是他践行儒道所总结的话。记得当初他刚进儒门时何等浅薄,可此时他已将儒家之道融会贯通,可以随意地运用其内容,来阐发自己的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