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堕落
对面的范晔见高长恭听完檀羽吩咐跃上台站定,也就缓步走上了台,当先抱拳道:“高兄好身手。自汉中一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当年在紫柏时,我就看出高兄有不世之才,可惜被昙无谶和尚埋没了。看来这识人之明果然不是人人都有的。” 高长恭还礼道:“在汉中许多年,却从没想到范兄还是徐掌柜的人,真是让人侧目啊。从这一点上,我就已经先输了一阵。”他听了檀羽的建议,一上来就示弱于人,以此来对抗范晔的策略。 范晔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里,力还没使出来就被卸去,一时有些尴尬,只得继续说道:“今天这比试真是有趣。你是为仪的弟子,我是典质行的学徒,咱们也算针尖对麦芒、棋逢对手。” 高长恭道:“非也非也。我师父精通经学,我却并不擅长。令师擅长商道,范兄却又走了文学道路。这不正好错了位吗?怎么也谈不上棋逢对手四个字啊。” 范晔第二轮进攻,高长恭仍旧轻巧地避过。他今天就是打定了主意,断不硬接这范晔的招,令其无从来抓自己的漏洞,其擅长的技巧也就无从发挥。如此两个来回,高长恭果然不落下风。 范晔似也明白了高长恭的策略,但却并不信他能一直这样忍下去,当即加大声量续道:“这好办,既然高兄是刚从北凉远道而来,远来是客,当然就按高兄之所长,我们以商道为题来辩此一局好了,范某毫不介意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的。” 高长恭却再次退让:“俗话说,客随主便,既然到了范兄的地盘上,我怎可喧宾夺主。要辩,当然还是以经学为题。不过,你我二人虽然都是七大族宗门人,可我的师祖李宣城出身正统儒家,范兄的师祖王道长却是天师道人。两相比较,以经学为辩题仍然是在下占了便宜,真是让人见笑了。” “咱们辩经学?高兄可真想好了?据我所知,你虽拜了为仪为师,可并没有多少时间在他身边亲聆指教,反倒是在你师叔身边多些。如此说来,经学一道你可未必擅长。真要辩这个题目,你可大大的不利呀。” “范兄何故为对手担心?我既然答应辩经学,自然就不会反悔。辩我不擅长的,兄胜的机会不是更大吗?” 范晔见他铁了心不接自己的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脸上阴晴不定地呵斥道:“我范某人偏就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主,今天我还就要来辩一辩这商道。我听说高兄人生的目标是做一名儒商,那我就来说说这儒商。” 这场舌战当真是有趣非常。两个分明互为死敌之人,偏偏都在为对方着想,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这一对了。那范晔虽然辩才一流,却并无多少应变之机,所以那天在洞玄观门前,兰英只用了几句话就破掉他苦心设计的圈套。想来今天他也是打定主意要在商道上对付高长恭,故而无论如何不肯松口。至于高长恭,则应实力略逊一筹,所以只好用这种狗皮膏药式的战法。 此时,听得范晔提到自己关于“儒商”的态度,高长恭就有开口一辩的冲动。好在他是个极度稳重之人,稍一冲动,立即就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是啊,不知范兄有何高论?” 范晔狠狠一瞪眼,这才说道:“世人皆知,儒家一向是贬低商贩的,只因商贩只是重利轻义之辈。而高兄却认为,重利轻义者只是低级的商贩,而高级的商贩则可以义利兼得,是这样吧?” “唔……”高长恭知他这一问必有陷阱,不敢轻言答应于他,只好这样支吾了一声。 范晔轻声一笑,续道:“当年参与义利之辩的先辈们听到这番话,怕是非气炸了不可。义便是义、利便是利,这又如何能兼得?你可以说,你卖的东西是所谓的无形之意,不消耗任何的有形之物;你也可以说,你心中有天下,你做买卖是为了普罗大众。但不论你怎么想,都改变不了逐利的事实。利是什么?利就是花花世界,就是食色性也,无论你如何狡辩,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古代大儒们才要辨清义与利的关系,从而去利存义。试问,儒者若也和市井商贩一样追逐利益,那还如何与其区别,如何称自己为君子?由此可知,这所谓的‘儒商’之论,不过是无知之言而已。” 高长恭听范晔如此蔑称自己的儒商之道,终于还是没有再忍住,一声冷笑之后,便听他驳道:“我记得我当年第一次与我师父舌战时,师父曾说,圣人的书若让无知小人读了,那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今天看来,果如其言。范兄读了这么多圣人的书,却只读了其中的字句,没读懂其中的精神。所谓君子,岂是口头上说几句话,就可称君子的?只有知行合一,才是君子之道。我的儒商之论,说的也正是那些真正的君子,他们早已分清义利之辨,清楚地知道自己做的什么事。所以‘儒商’是一个境界,普通人无法达到的境界,至少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我心目中的儒商。范兄不是君子,当然更不明白儒商这一境界了。” 这一番劈头盖脸的痛斥,让台下诸人无不兴奋。高长恭本来身形高大,行走坐立皆有威仪,此时在这台上一番舌战,自也是气势如虹。台下的漂女听到他这番痛快的长论,忍不住便拍手赞道:“高阿兄好样的!” 然而那范晔显然要的就是高长恭出言反击这一步。刚才还有些气急败坏的他,听到高长恭一番言论,却不是惊慌,反而露出了镇定自若的微笑。待台下漂女叫了一阵好后,范晔这才缓缓地说道:“儒商差不多就等同于圣人吧?如果是这样,那在下就认为,圣人或许还能几百年出一个,儒商却永世也无可能出现。”
“哦?” “高兄是商界的奇才,想必应该很清楚,经商之道,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无非就是一个“快”字。卖同样价钱的东西,我用一天卖完、你用两天,我们谁能赚钱?当然,你也可以说,我卖的东西是别人模仿不来的,比如王羲之的字,谁也学不会,那你就可以漫天要价。但问题是,王羲之这样的人,世上又有几个呢?王羲之一天又能写几幅字?我多请些学子,按王羲之的字来模仿,却只卖他的十分之一价钱,可我一天能写一百幅这样的字,到最后,赚钱的还是我。久而久之,王羲之的字也就不那么值钱了,这就是劣币逐良币的道理,高兄大才,自然对此非常熟悉。” “这……”高长恭听他说完这些,心中顿时升起一丝不安来,似乎那范晔已经抓到了他的漏洞所在。 果然,就见范晔脸露自信的微笑,说出了他的胜利者宣言:“由此可知,商业的本质就是‘堕落’。你的竞争对手快,你也必须要和他一样快。就像水流,流得越快越能产生壮观的景色。然而一旦快起来,即使王羲之也很难拿出足够质量的字,这就是堕落的开始。要想成为一个成功的商贩,就必须接受这种堕落。与之相反的,儒家正是因反对这种堕落而存在。数千年来,双方一直保持着简单的平衡,谁也没能战胜谁。而高兄却说要把他们二者合在一起,试问这怎么可能?除非儒家接受商贩的堕落,而不成其为儒家;或者商贩放弃牟利,安心回到儒家阵营。但不管哪一种,两者都没可能并称为儒商,我说得没错吧?” 他把话说完,便将眼神扫过识乐斋诸人,扫到漂女时,更是脸露一丝讥笑。漂女被她气得脸通红,高叫一声:“高阿兄,他……”还未说完,就听见高长恭轻轻地说了句:“我输了。”便跳下台去。 。对于一个商业社会的人来说,大家都是逐利的,当大家都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码字的速度就越来越快,赚钱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这就是流动性产生溢价的经济学本质。而快就意味着质量的下降,这就是商业社会必然趋向于堕落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