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仇胡
檀羽和三少主,坐着木兰驾的马车,戴着月色,缓缓地向建康进发。 檀羽还是第一次与三少主近距离接触,颇有些无所适从。三少主却双眼紧闭,并没有在意他的感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檀羽心想着,还是该说点什么,好歹以后也是一家人,便道:“在汉中时两次得你相救,一直都没机会当面致谢……”三少主却只是淡然地回了句:“没什么,不必挂在心上。” 檀羽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一时竟有些语塞,挠着头道:“你和子云完婚,我们都没能亲临道贺,真是有些遗憾。”面对三少主,他竟只能这般没话找话。 三少主似也感到了他的局促,睁开眼来,柔声道:“为仪不必如此。我知道,识乐斋的人都听林儿主母的,而主母却听为仪的,所以你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我李祖娥如今唯主母之命是从,自然也是你的部曲。你又何必这般在意我的喜怒呢?” 檀羽闻言,忙正色道:“也许林儿没和你说清楚,在识乐斋里,没有上下高低之分,只有各尽其所能。林儿既然接纳你为我们的一员,自然是把你当她的姊妹,而不是部曲。子云是我兄弟,你也当然是我的亲人,我怎能不在意你的感受。” 三少主叹道:“也许是我的性格使然吧。除了我二叔,我从小就没有过亲人,所以也只把你们当朋友,而非亲人。可识乐斋的人,毕竟来自不同地方,以后也是要各奔东西的,和亲人始终有区别。至少我觉得,我唯一不会离开的,只有夫君一个人。” 檀羽道:“其实,要离开的早就离开了。自打我从赵郡出来,与我同行过的伙伴有郑六兄、苻达主公、司马掌柜、三坞主、韩麒麟,还有你们在北凉时的李峻法师。我无缘与他们做一生的伙伴,故而大家分道扬镳。而如今剩下的,都是志趣相投,能终其一生在一起。我当然希望子云和三少主也能如此。林儿一直在寻觅新的识乐斋居所,等找到了新居,我们自然就会一直住在一起、活在一起。” 三少主听得他如此话语,忽觉感触良多,说道:“在我们伊吾城,从来没有‘永远’这个词,大家都要学着面对死亡。所以我是早就习惯了封闭自己,不让外人知晓。可识乐斋却很不一样,在这里我不需要躲着藏着,就能感受到一生的幸福。在没见到你们之前,那是我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谢谢你们,我会让自己慢慢融入进来,真正成为识乐斋芙蓉榭的主人。” 檀羽这才开怀一笑,道:“嗯,这个过程最好快一点,这样我也不用在你面前这样局促了。”三少主被他一逗,这才终于露出了笑容。 马车继续往前,到得长江边时,天已微亮。三人不敢从官道上走,只能绕到河边一个小村,准备租一条船摆渡过去。 此时河边已停了不少船,都是来接早起的商家准备到建康做买卖的。檀羽沿着河岸走了一段,不多时就发现了一个熟人:他们第一次到建康时,领着他们去东安寺的那个船夫。 檀羽笑盈盈地上前拱手道:“船家你好啊。”船夫一眼就认出了檀羽,忙道:“这位是檀公子?好久不见。”檀羽打趣他道:“是啊,有好几个月了,亏你还记得我。那牛盼春是否又有消息给我啊?”他时不时的就会得到牛盼春的消息,这倒让他颇有些习惯了。可那船夫却道:“那倒是没有。那位牛真人上次离开时曾说,南朝人太不友好,他是再也不会来了。”檀羽奇道:“喔?这却是为何?”船夫道:“可能是他去了毗陵郡的缘故吧,因为我听他说他是从毗陵郡附近回来的。” 檀羽听得此言,忽然来了兴趣,问道:“毗陵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船夫道:“当年檀道济檀司空随先皇帝征洛阳时,曾俘获了许多胡人降卒。檀司空仁义,没有杀他们,而是将他们带回了南朝。后来司空做丹阳尹,就派这些胡人来修筑城池。城修好后,胡人就留下来定居,所以那里的胡人也特别多。再后来始兴王刘浚在扬州练兵,就把许多汉人也迁到了毗陵郡。这些汉人原本都是各地的军户,祖祖辈辈当兵吃皇粮,哪用像我们这些平民这般辛劳。然而他们到了毗陵郡后,发现因当年檀司空的命令,这里的胡人也被获准从军,那不就抢了这些军户的皇粮吗,少不得两下就有不少冲突。一开始倒还只是小打小闹,可近些年南朝生活越来越困难,所以仇视胡人的心理也越发的浓,那里经常有胡人被打死的事发生。” 檀羽心中一凛。这些关于他阿公檀道济的故事,他小时候也曾父辈讲过。然而时过境迁,没想到阿公当年镇守的故郡,如今生活的困难已经影响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不安呐。 正说着话,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来是一群官差正在检查船家。木兰上前小声道:“这是来抓你的,要不要先躲一下?”檀羽道:“你怎么知道?”木兰道:“我能听见那几个官差的对话,不过他们似乎并不认得你,也没有带画像之类。”檀羽道:“既然不认得,那又何必要躲。现在肯定到处都有人在找我,躲也是躲不过去的。”说罢他又对那船夫道:“这些官差是来抓我檀羽的,船家可别把我说出去啊,谢啦。” 不多时,那群官差就到了左近,一路询问着有没有谁见过檀羽、陈庆之等人。就有船家问道:“那檀羽长什么样啊?”官差没好气地道:“鬼才知道长什么样,我又没见过。”船家道:“没模样我们怎生认得,那人脸上也不写自己名字。你们咋不带几张画像来?”官差道:“从昨天开始,宫中的侍卫、廷尉府的差人、丹阳尹的衙役,全都被派了出来,画师们据说已经在加紧赶画,可这么多人手要用,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呢。反正你们只要见到一个男的腰间戴一块红玉、一个男的背上佩一把宝剑的就是。”
檀羽闻言轻轻一笑,他昨天得了刘英媚的提醒,走之前就把红玉掩藏了起来,岂会让这么明显的标记暴露自己的身份。那几个官差仔细打量了他和木兰、三少主三人,只道是普通船客,也就放了过去。 官差从三人身边经过,却有一个人重又回头看了一眼。檀羽还道那人发现了什么破绽,可他却并未作声,只跟着大队走了。檀羽心下一阵狐疑,忙令木兰道:“刚才那个官差似乎认得我,而且有话想对我说。你去悄悄跟上他们,把他带到那边的树林去。” 木兰应声去了,檀羽和三少主则转到树林中等候。不一盏茶工夫,就见木兰领着刚才那示意的官差走了过来。檀羽忙上前见礼,道:“阁下认得我?我看你刚才有话想说,这才请来此处相晤。”那人道:“在下孙庚,我曾在金山寺见过你。”檀羽诧道:“金山寺?查案的时候吗?”孙庚道:“还记得有一张写着‘速离’的字条吗?那就是我扔过去的。”檀羽大异,忙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扔那字条?” 孙庚道:“那是我的朋友司马道寿让我交给你的。他被徐湛之控制,没法脱身,只好写了这张字条传出来。”檀羽急道:“果然是司马掌柜。他现在何处?我如何才能找到他。”孙庚却黯然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想,徐湛之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怎会让他活下去。唉,可怜啊,那么好的一个人。” “什么!”檀羽闻言,脑中“嗡”地一声响,悲痛之情登时爆发。他本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可乍闻噩耗,仍是难掩伤痛之情。半晌,他才咬着牙问道:“他的墓现在何处,我要去祭拜!”孙庚道:“他是被秘密处死的,哪会有墓啊,应该是埋在了典质行的后院吧。” 檀羽道声“多谢”,这才送走孙庚。 这时,只见檀羽的表情忽然变成了决绝之色,他对木兰道:“木兰阿姊、三少主,我要你们二位前去那典质行,找到司马掌柜的尸身,务必将其带出来安葬。”木兰忙道:“我们两个去,那你呢?” 檀羽眼神由决绝变为了坚毅,看着远方镇定地道:“我替你们引开他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