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境有千重梦幻（乙）
织田这时定神，知道这便是昨夜入住的羌苯僧人密嘉措，这密嘉措虽然服饰鲜艳，但面部之间却与人一种不真实的感受。这时密嘉措微微合十，语调生涩如铁砂摩擦一般地道：“织田长官，这些麻烦事，让小僧替你处理吧。”说着缓缓沿着楼梯台阶而下。黎狼这时忽然觉得整个大堂之中似乎气息凝重，似乎有极大的压力从密嘉措身周传来，而这种压力似乎不同于寻常的魂力的压迫感，而是一种然人觉得周遭时空隐隐扭曲的不适之感。黎狼自来便是修习精神力一道，加之异瞳天成，自来便少有能在精神一道对他反加控制之人，如今的情形确数他此前所未遇，黎狼不由得背脊生汗，凝神应对。 堂中众人只见密嘉措也并无更多奇异举动，只是缓步走到堂中，寻了一处木桌，便盘膝坐在了桌面之上，闭目凝神，却似乎进入了禅定一般。而黎狼这边却似乎全身僵硬，甚至还有些微微颤抖，忽然间，黎狼大喝一声，钢爪一竖，便向面前的空中打去，但是拳至中途，却又如同撞上了什么无形之物一般，骤然停手。紧接着，黎狼便似乎被人扼住了脖子，喘息不匀，面上发白，竟似乎快要窒息一般。可众人眼前看得清晰，密嘉措与黎狼之间空空如也，并无其他物事，莫非这番僧竟然真能够召唤鬼神不成？一旁的织田看得有趣，不由得细细琢磨观察，他生在扶桑，自小多闻百鬼夜行的故事，但如此这般地在青天白日之下能够“召鬼”，确属难能，让织田不由得对这个羌苯使者又多了几分的兴趣。 而众人却不知，黎狼此刻却并不是与一个“人”在搏斗。 确切地说，自密嘉措盘膝之时起，黎狼所看见的便是另外一副景象！ 与世间他人所见皆异，或曰幻离境界。 黎狼自体察到精神力的压迫感之后，便凝神收心，他原以为与密嘉措的对决将是眼睛之间的对决，但不料密嘉措却盘膝入定，并不睁眼。便在他微微讶异的一瞬之间，黎狼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极为让人难受的感觉如锥般刺入脑海，只觉自己所处的环境虽然还似从前的环境，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呆板荒唐之感，他凝目看向桌上打坐的密嘉措，不知他要如何发起进攻。 忽然，不可思议的情形忽然出现在黎狼脑海之中，他只觉自己看见眼前的密嘉措身子竟然缓缓分裂开来，从裂开处竟然分身而出另一个番僧模样的人形，爬下桌子，朝自己快速爬行而来，那番僧手足俱全，面目与密嘉措颇为相似，但却满脸横rou，目光凶残不已，看见黎狼在前，便挥动大手，双手结了“无惧轮印”，向黎狼胸口打来。 黎狼只觉劲风及胸，当下也不及细想，大喝一声，钢爪一竖，爪尖便削去了番僧右手，之间那番僧似乎并不觉得疼痛，左手一合，便抓在黎狼钢爪之上。黎狼正待变招，忽然觉得颈后似有人喘息之感，他大惊侧目，却见身旁不知何时已然又站了一个番僧，那番僧长了也如同密嘉措一般的面目，却显得阴狠得多，大口一张，里面却满是蠕虫一般的圈状獠牙，却见这个番僧血口配着长爪，霎时间便咬住黎狼的脖颈。黎狼钢爪被前一个番僧牢牢抓住，回援不得，当下便觉得肺中气息被逼出，渐渐喘息不匀，面上发白，竟似乎快要窒息一般。 这时忽然听得后厨方向叮咚弦响，几个飘渺之极的琴韵传来。那琴韵声响不大，但听在黎狼耳中，却骤然觉得面前的两个番僧似乎忽然停滞了一瞬。便是这一瞬之差，黎狼登时察觉到周遭便是幻境，那两个番僧也变得可笑无比。黎狼当即解脱而出，凝神看时，哪有什么断臂番僧，一切不过如常而已。 黎狼这时心惊不已，他不知道密嘉措所修炼的其实是密宗之中的一项禁术，名曰“涂巴”，换做汉人言语，便是“幻灵之术”，意为施用者运用极高的想象能力，不断地冥想同一事物，将其在脑海之中逐渐塑造出来，而这个“幻体”往往开初之时只具备手足外形，渐渐便可在创造者脑中形成自主形象，与创造者对话及反应，便如有灵一般，再到后来，“幻灵”便可如同常人一般具有实体感受，可以在创造者嫁接精神力时，让对方感受到其存在。而往往修炼“涂巴”之人所幻想的“幻灵”越是接近自身形象，细节便越发贴近真实，便越容易为其“赋灵”，而也因为如此，如果创造者内心有隐藏的阴暗之处，往往就更容易被灌注在“幻灵”之上，形成邪魅“灵体”。不同于黎狼的“束魂箍”功力在乎于剥离意识，“涂巴”更讲究修炼者不断注入精纯的精神力，不断刻画“灵体”细节，从而将成型的“幻灵”注入受者意识之中，从而攻击对方的心智精神。只是这密宗的禁术并非轻易可以炼成，而且定力不够的话，往往便会被“幻灵”反噬，凶险之极，因此这项禁术甚少在中原出现，黎狼之前便并未听说。这密嘉措是羌苯少有的天资聪颖之人，他如今虽然才二十出头，却可凭借一己之力同时创出六个“灵体”，在密宗之中已算是百年之间唯一一人。此项技法，便算是如今羌苯活佛焚灯都不曾掌握。 却见这时黎狼盯着密嘉措，而后者却始终闭目，当下黎狼便扯过一条长凳，仰天便躺了下来，一手蒙在眼前，若非另一只手仍在不断挥舞，便似乎快要睡去一般。 而黎狼这一战，却并非寻常。他此时蒙了双眼躺在凳上，便是要用触觉始终提醒自己是在躺着，而非幻境之中所见，他这时双目不视，却依然似乎有敌人潜在周围，他暗自计算，应该便是二人二兽。 他这时心知自己身处环境，便也不为周遭光怪陆离而惊，只是凝神定心，挥抓向周遭挡去，心中一灵不昧，凭借魂力死撑。这天下的精神力，往往都在乎于一个“信”字，正如宗教家总说“信则灵”一般。如今黎狼便是凭借心中一股“不信”的意志，反复堆叠精神力，在各层意识之间嘲笑对方“幻灵”粗糙纰漏之处，加固自己对于“我”的固守。 但人存于这世间，本就是由“信”构成，换言之，若一人不信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那一生便如同飘萍一般，因此“信”便是人生赖以依仗之处，魂灵赖以栖息之所，绝难有人能在幻境面前不动了“信”之一念。且奈何密嘉措所描绘的“幻灵”已非一日之力，重多细节哪是黎狼轻易能够否定，一时间“涂巴”功力便将黎狼心中的“我执”渐渐挤压，竟然让黎狼渐渐产生幻境为实际之感，身周气场也由倔强渐渐变得茫然，由茫然渐渐透出一丝喜悦。便如同即将前往极乐的信徒一般，嘴角已然隐隐带上敬畏与惊喜。 这一番精神力的角斗，虽然比真实争斗险了百倍，但外人看来，却难明其要。他们怎知，这幻灵之术本就是挑动敌方自己的精神力制造恐惧幻象的禁术，而黎狼的精神力本就极强，此时却恰好成了这幻灵绝佳土壤，便如同双镜对照便能创造无穷影像一般，幻灵借助着黎狼的大脑，不断将幻灵形象在黎狼脑海之中复制塞入，已然发挥了密嘉措从未想象到的巨大威力。 堂中均是高手，此时两人气场的消长自是看得清楚，便都心知黎狼此后或许便会丢了魂魄，非疯即傻，便都是摇头不已。这时后厨又是悠悠传出几声弦音，但这次密嘉措似乎早有防备，并未被那几声“清心咒”打乱节奏，口中依旧喃喃念叨不明咒语，精神丝毫不乱。“涂巴”便如同裹住蝴蝶的茧一般，不断收紧。 黎狼似乎被“涂巴”扯入了一个无边的幻境，脑海中这时有成千上万的怪异幻影同时存在，木楼的景象已然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百鬼凄厉的地狱！ 又像是万佛朝宗的极乐世界！ 相信吗？顺从吗？喜悦吗？ 老子不信！ 不信眼见的！不信耳闻的！不信肢体残缺！不信生死轮回…… 可是……还有什么是可信的呢？ 黎狼心底即将崩溃！堂中一时寂静如死。 众人只见黎狼面上抽搐，眼白翻起，嘴角微微抽搐，牙关紧咬，几滴黑血从唇角流出，似是他咬破了舌头，拼力做最后一搏，只听的一个微弱的声音颤抖着从黎狼牙缝中挤出，众人细听之时，只听得那气若游丝的声音道：“八……” 接着却见黎狼忽然间松了左手钢狼爪，起手一掌，重重掴在自己面上，他似乎也被这一掌打得出离了些许幻境，约见他一口鲜血喷出，一颗牙齿落了出来，便似乎是哭号一般，大声喝道：“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