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始怜幽竹山窗下
斯鸣死了。 天边的那几缕飞云依旧,依旧眷恋着什么不肯离去…… guntang的夕阳从天边的眼角滴落,成为沧海…… 茕白失魂落魄地拖着故剑,缓缓地远离了那摊血泊。从百芳洲到承天殿她走了好久,好久,久到仿佛过去了半辈子。 路过衔环苑,茕白不自觉地驻足了,檐下镌题着“衔环苑”的那个匾额落满了灰,瓦隙与墙角中到处生长着生机盎然的野青草,大门上的铜锁懒洋洋地赖在两个大铁环上,大约是连钥匙也懒得认了吧。它们不知道:这儿真正的主人芳魂早已消耗,它们存在了多久,那个女子便已被人们淡忘了多久。茕白在悲痛之余感慨着世事无常,感慨着这个曾经忍痛劝自己与斯鸣结为夫妻而自己宁愿在角落里卑微地哀怨伤感的女子“大约只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才是真正的爱情吧。”爱与恨,其实她比我们都更了解什么是爱与恨。斯鸣,你的身后一直都有一颗璀璨的明珠,只可惜你在与我的互相煎熬里忘记了回头一瞥。 前面就是逐墨斋了,寞遥与群臣还在那里等我。茕白一想到再走几步路是为了宣告斯鸣的死,心内就一阵翻腾。“不疼了,我的心已经不会疼了。”“你的心是已经习惯疼了,那滋味不好受。”茕白虽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却没有惊诧,木然回道:“残影,是你吗?”残影急赶几步来到茕白身边。茕白抬头看时,泪眼朦胧里:“斯鸣?斯鸣!求你了,你别走!你不忍心将我孤零零地抛在这世上,我也不忍心把你孤零零地抛在旷野里!”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扑在了残影怀里。残影一声不响地搂住在自己怀里哭成泪人的茕白。半晌,天色渐渐暗了。残影感觉茕白已经哭累了,便轻声问道:“殿上的公子寞遥与群臣王公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咱们过去吧。”言毕,弯腰拾起方才被茕白激动地仍在一旁的剑。 承天殿上 群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早已被等得不耐烦的谈判,寞遥斜倚在大殿宝座上,旁边陪坐着董九盈。 “丞相,谈判该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公子请稍安勿躁吧,王者一言九鼎,何况她身上还背负着祁国子民呢!”“叮铃铃……”清脆的金属撞击石板地面的声音在嘈杂的大殿里异常刺耳,绕梁不绝,众人于是循声向逐墨斋门口望去,一把沾满了血的宝剑在地上闪着冷峻的光芒,茕白……静王在残影搀扶下摇摇晃晃地慢慢向殿中走来。“参见大王!”微怔后是王公贵臣跪下参拜的场景。寞遥从座上急匆匆地下来,搀起茕白的右臂,温和地问道:“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未及茕白抬头看一眼寞遥,众中一人问道:“不知平王作何安排?”茕白的心当真麻木了,想起斯鸣之死竟没有了知觉,只是头向残影偏了一偏。残影会意,回身拾回斋前那把寒光宝剑,呈在茕白面前。剑上的血渍干了,一块块血斑泛着黑,一如茕白现在的心——已没了血色。然而茕白抓起故剑向群臣方向一掷,冷冷地:“自己看吧。”剑锋伤了茕白的手。 “大王啊!”一直在黑暗角落里蜷缩着的袁启正戴着沉枷重锁,一直沉默着的他此时哭得稀里哗啦,如丧考妣。 “此等佞臣小人怎还留他苟延残喘?御林军何在?!”公子寞遥令初下,殿外一声“大王啊!”便了无声息了。 “都散了吧,我也乏了。九盈,诸多事宜,由你拟定,明日再议,”茕白叹息道。见众人欲言又止,便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散了吧,都散了吧。”说罢,已将全身的重量托给了寞遥。 寞遥顺势一歪,抱起了茕白,说道:“你累了,在逐墨斋里歇下吧。” “去寒星楼,别的寝宫我是住不惯的。” 寞遥略一思忖:“好吧,我搀你过去。” “嗯……残影,唤了九盈去百芳洲,他自有分寸,另外,你与他今晚一同宿在东寝阁,也好有个照应。” 是夜,董九盈着人将斯鸣的尸体运到郊外火化了,还细心地准备了一个灰白色的骨灰坛子,收好了斯鸣的骨灰。在整理斯鸣身上的遗物时,九盈发现了一张又旧又皱的花笺纸,特别的地方就在于,这张信笺原是被撕碎了,重又黏好的,泪痕点点斑斑,撕痕也使字迹不再清晰,九盈只能依稀辨别一些字,诸如:“桃花柳月、朱丝弦断几人懂、曲终后念去去”云云,倒像是主公的笔迹…因不知何意,因而终究与斯鸣的尸首一起随火化了。 后夜,斜月东升没多久时,天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茕白如从前一般坐在竹窗的窗沿上,静默地看着雨丝渗入泥土里,一如那些已逝去的生命,消失不见了。 “怎么起的这样早?昨晚没睡好吗?”不知不觉间天便亮了,寞遥睡得轻了,便发现了在窗边的茕白。彼时的茕白喃喃着,不知在念叨着什么,寞遥自顾自地穿了外衣,提了鞋子,来到茕白身边,依约辨认着“帘外蔷薇尽褪色”一句,不解其中味。因又说道:“不如早些到殿上议事去吧,你有心事,胃口不一定多好,我为你传些清淡的米粥吧。”茕白也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回应。 谁知说话间,便有人来敲门,“吱呀”一声,竟是残影。“给大王、公子请安。臣特意为您准备了清淡的饮食做早膳,请两位到庭院里用早膳吧。” 茕白站起了身,微一点头,说道:“残影用心了。”与寞遥相视会意,相互搀扶着下了楼梯,来到庭院用了早膳。 “月汐…上吊了…”残影看着茕白慢慢吃完饭后,淡淡提了一句。而茕白听了,一愣,手中的碗“咕咚”一声落地了。 “什么时候?”茕白心中悲痛,因为斯鸣的死,茕白的心早已伤透,这时的任何噩耗,从表面上看好像都不能让茕白再悲伤了,可实际上,茕白的胃又一阵的翻江倒海,刚吃进去的饭,差一点呕吐出来。 “昨晚,今早碧梧去找月汐时,没人开门,才发现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是我亲手杀了她啊?”茕白一句话,再没忍住眼泪,可是眼泪就好像流光了,茕白怎么也哭不出来,悲伤无处发泄,憋在心里,格外的难受。毕竟,这份感情越来越重,她埋藏在心底,一个人背着,真的好累,总有一天,会撑不住的…… 寞遥与残影劝了半天,茕白才将胃里的饭都吐了出来,心里才好些了。 承天殿上 董九盈拟了三五个要紧事宜拿到朝堂上众人议论,于是定了关于处置卢国的诸多决定:卢国灭废,其国土中,原文瓷国国土悉归汪琬;琨国、卢国本土悉属祁国。卢国国戚王亲流徙三千里,然顾斯咏系卢国直系亲缘,收押祁国监禁。祁国复国,改年号为步阳,本年为步阳元年。改卢王宫为行宫,称步阳行宫。 议毕,众人皆倍感松畅,除却奴隶之身,去枷离锁,原来自由是这样一件事:如果抛开一起杂念,那么能像鸟儿一样飞翔在天空中是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呢? 大殿之上,没多久就只剩寞遥与茕白两个人了。 “茕……茕儿?花若盛开,清风自来……你可愿与我共赏清风,同吟明月?” “你可知虬髯客初见红拂女时,在干什么?” “在为红拂女梳头。” “不错,我对你亦如此,非关风月,只为真心。” “难道这三年来,你我之间只有真心?” “难道你连真心都一并也无吗?!” “……我……我要像你一样就好了,即使无法得到你,我也可以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
茕白无言,她知道寞遥的心,但是自己更无法忘记对斯鸣的情。生着,没能与他白头偕老;死了,总要……“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果我遇见你比遇见斯鸣早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了……”茕白在心中这样默念着。 当日傍晚,寞遥一行人便离开了卢地,踏上了归途,一路向北,忽见荒凉的家乡土地上一层厚厚的雪,众人皆欢,不禁下马落车,在雪地里奔跑欢腾,还玩儿起了孩提时打雪仗的游戏。的确,南方卢地无雪,三个年头的冬天都是在那湿冷阴雨中度过的,而雪依旧是每个北方人故乡情结中的回忆。 寞遥也下了车,他屏退了随从,要他们自由赏雪景去了。自己则寂静地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雪地里,记得自己曾经绘声绘色的跟茕白讲起北方的雪……不知踩了多远的一条路,众人的欢呼嬉戏渐渐淡了,寞遥回身过来,望向灰蒙蒙的天边和延伸到天边的脚印:“独自踏遍这雪原,要是这行脚印的左边再有一行该多好……” 后来,李寞遥归国,登基为王,重振汪琬,位号琬静王。 而那天傍晚,就是寞遥离开的那天傍晚,茕白登上了碎玉阁,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忽而身后有一双手为茕白披上披风,茕白抬起左手握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右手:“残影?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残影,彼岸繁花已尽,落日流年可仍卿愿景?” 在茕白身后的残影并没有直接回答茕白,而是……一把抱住了茕白…… 故事到这里本该朦朦胧胧地结束了。可是,一些人物的结局又不得不交代清楚:茕白也率领祁国众人回到了多年未曾触碰的土地。一切皆是破败,无论王宫,还是民间。 望着眼前尽是断井颓垣的王宫,此时站在王宫前的茕白虽有千言万语,内心却无比平静。她又似对董九盈说,又似自言自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董九盈听了这话,将目光从王宫转移到了茕白的背影上:“世人也许很容易了解您的痛苦,却不一定能理解您在痛苦中所领悟到的境界。” “境界?当我在痛苦中煎熬时,心中会发出很多感慨;可现在呢?放弃的快感之后是无尽的怨悔,可是,成功的快感之后却是无尽的苍凉……” 回国的第二天,茕白盛装上朝,给百官各赐了一个座位,要大家一起与自己坐下来,就像聊聊这些年的酸苦一般与大家议事:顾斯咏系卢国嫡系亲属,杀之难以在诸侯国中立足,不如终身软禁在行宫中那四处冷宫之中,茕白决定将那行宫中最后一处听雨楼给了斯咏,并昭告天下,从此世上并无顾斯咏此人的存在了;另外,自己的侍女碧梧与侍卫顾乐苦尽甘来,茕白亲自赐婚他二人,要文武百官都来参加明日的婚礼,毕竟是王宫中回国的第一件喜事,茕白想把喜庆的气氛分给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最后一件茕白亲自决定的事便是:退位。 退位后,将祁国王位传给蒹葭jiejie的儿子夏煜,并赐姓洛,以继承大统。茕白跟众人解释自己经过十年来的风霜雨雪,身心皆已疲惫不堪,还不过三十的年纪双鬓就已染霜,实在该歇歇了,煜儿年少,血气方刚,正是给千疮百孔的祁国注入新鲜血液的不二人选,希望众位大臣不要再上书挽留,一心一意辅佐好幼主便好。至于王号,茕白也替年仅十三岁的洛夏煜起好了,就叫祁承王,寓意继承祁国生生不息的国业;至于自己,退位了也该有个封号,就封为誉鸿公主吧。 底下坐着的大臣们从头至尾都没有反对过什么,对他们来说,上面坐着的早已超过了大王的身份,若是没有这个人的忍辱与负重,所有人不可能还能如此感激的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