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西域大都护在线阅读 - 第五十二章 竞选

第五十二章 竞选

    徐干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能在有生之年前往西域,支援他的师兄班超去。这不是老天的安排,而是他主动争取来的。

    时下的人们,往往把一些机缘巧合的事情,说成冥冥之中的安排,非人力所能为。其实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冥冥老先生一个人远在人间之外,哪能管那么多的事情呢?地动山摇也罢,洪水海啸也罢,蝗灾旱灾也罢,彩虹月晕也罢,都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如果其中某些因素减弱或者消失,带给这个世界的视觉刺激,马上就不一样了。

    机会降临的时候,徐干正忙着给长孙做满月。他家的院子,里外三进,门口一对石狮子,进门一个大照壁,门槛有一尺高,在扶风也算旺门。遇上增加一代人这样的喜事,自然是门外结彩,门里张灯,高朋满座,贵客盈门,里里外外都沉浸在四世同堂的喜庆之中。作为四十五岁的爷爷,徐干被一帮亲朋好友画成了花脸,面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的父亲已经挂冠回家,正陪着郡守等一干郡里的头面人物吃酒说话。老爷子升到曾祖父的辈分,显得比谁都高兴。出于礼节,徐干要带着儿子,给这些长辈敬酒。敬了两觚,好事成双,郡守却要他再喝一觚,说有个消息要告诉他。

    当时社会上盛行喝酒之风,当官的大都喜欢能喝的部下,酒量好的自然能受到青睐。有一首民谣唱道:能喝一两喝三两,这样的官吏要表扬;能喝三两喝半斤,这样的官吏爷放心;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官吏要培养;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官吏能重用;能喝一斤喝一坛,尽着肥缺给他干。作为郡府的小吏尉曹,郡守让喝酒,那就是看得起,即使没消息也不能含糊,徐干一仰脖子就亮了觚底。

    郡守这才说:咱们扶风的大英雄班超,是你的朋友吧!据说明帝时你曾陪他到洛阳闯皇宫来着,现在他在向朝廷申请援军,皇帝下诏让遴选囚犯充军,凡愿意去西域的,一律免罪,立了功还能荫及子孙;这支军队需要一个领军的,官拜假司马,一下子就是六百石的俸禄了,我问你想不想去?

    徐干乍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班超自从去西域后,一年总有一两封信给他的,信上除了朋友的思念之情,主要是讲西域的风土人情,有一次还让他在老家组募各种工匠,到西域去传播中原的手工业技术,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没让老友失望。班超还说过需要教书先生,但没让他招募。最后一封信是三年前收到的,说他比较困惑,不知该半途而废,还是等待机会。后来就没再来信。这次给孙子做满月,他妻子早几天就派人去洛阳接水莞儿,为的是表姐妹多年没见了,借机聚一聚,把这些年的思念,在一起捋一捋,顺便也打听一下班超的情况。

    徐干还有个小女儿,今年十六岁了,出落得莲花儿似的,也想说给班雄,延续一下他们两家的情谊。由于班雄在太学研习,最近比较忙,只有水莞儿和女儿班韶来了。来了后先回的她娘家,然后就和他妻子在一起,问起班雄可否成家,说是已经定了亲,是大伯子班固做的媒,这结亲的事就不好再提。几天来家里客多,他也只简单地同水莞儿聊了几句。

    听郡守传递的信息,班超肯定是遇上坎儿了。作为几十年的好友,徐干觉得他去帮忙,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可是,关中一带是特别讲究孝道的,“父母在,不远游。”作为家里的长子,父母都是奔七十的人了,他怎么敢随便开口呢?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父亲,希望老人家表个态度。

    知子莫若父。老父亲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说事关国家大义,不必拘于小礼,孔圣人并没有说,父母在一定不能出远门啊,只要“游必有方”!我儿尽管去,家里还有你两个兄弟呢;再说你爹干了一辈子也就是个比六百石,你现在郡守大人府里当个尉曹是三百石,真要到了西域,立了功,千石也是有指望的,那时你就是侯国丞相和大郡丞的级别,也算光耀门楣了,你爹比你在膝下伺候着,还要高兴几倍哩!

    徐干见父亲很是豁达,自觉非常荣幸,当下就向郡守跪拜,说自己同班超情同手足,必是要去!郡守若有所思,说想险地立功的大有人在,别的郡可能也有人想去,此事要想稳妥,最好上京师争取一下。

    上洛阳正好顺带送水莞儿,徐干骑马,水莞儿母女俩坐车,一路晓行夜宿,徐干尽的都是兄弟之礼,生怕对母女俩照顾不周。水莞儿苦笑着告诉他:千石的官,听着光鲜,家里作难,一去十年,不能见面,小媳妇转眼成了老婆婆,光阴一晃就老了!徐干理解水莞儿的苦楚,也知道她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哭过好几回,所以一路尽量不提远行西域的话题。他觉得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样,女人是没有满足的。你有才华吧她嫌你长得丑,你长得帅吧她嫌你不会赚钱,你在外面挣功名吧她嫌你不顾家,你成天在家围着她转吧她嫌你没出息,你有出息发了财吧她嫌你不浪漫,你成天风花雪月给她制造惊喜吧她嫌你靠不住,你要是天天宅在家里她又嫌你是个窝囊废。

    总之,天底下没有一种男人,是能让女人完全满意的。不过水莞儿的确不易,她替班超cao持一个家,守了十年活寡,失去的也确实不少。徐干对妻子的这个表妹,也就是后来的嫂子,从心底还是敬重的,一直认为她是一个好女人。但从男人的角度看,天下再好的女人,也不要试图把男人拴在家里,因为他不是属于一个女人的,男人一出生就被赋予一种神圣的使命,就像水莞儿家门口挂的“光荣人家”的牌子,一看就叫人提气长精神。

    水莞儿的人缘很好,肯定是平时很会处事。马车刚到家门口,就有左邻右舍的大婆婆小媳妇出来问候,帮忙拿东西,对徐干也很热情。一个小伙跑出来叫娘,水莞儿让他见过徐叔父。此时的班雄已经十九岁了,个子很高,略显单薄,长得倒挺精神,被徐干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叫了两声“徐叔父”。徐干这才拍拍班雄的臂膀,打趣地说:你母亲把好吃的都给父亲留着,舍不得给你吃吧!水莞儿笑说,他奶奶说这孩子像爷爷,就是一天喂一头猪也吃不胖。说着就让徐干进屋,欲请邻居帮着做饭。班雄说母亲和meimei刚回来,先歇一会儿吧,我陪徐叔父到外面喝几口去!

    徐干觉得这孩子的做派,比一般长在父母身边的孩子成熟,差不多像个男子汉了,心里却为自己下手太晚,耽误了一门好姻缘暗暗懊悔。俩人刚一出门,班雄就说他已经知道朝廷要往西域发兵,他也想去西域。对这毛头小子的想当然,徐干却不能同意,说你是家里的男子汉,顶梁柱,你爹不在家,母亲和meimei就指着你呢,你走了咋成?班雄见徐干不支持他的想法,也就不再坚持。

    俩人小酌几口,徐干就让班雄带着去找班固,顺便给班家老太太带了一篮子鹿糕馍。老太太说,这鹿糕馍对我来说就是个礼品,到了涅阳公主那里就是稀罕物,你还要找显亲侯,就给他送去吧,留两块就行!徐干说车上还有,老太太说礼无车载,心到就成。徐干说班家两位大哥有您这样的母亲,真是福气!就让班固陪着,上显亲侯窦固家去了。

    满头银发的窦固,正躺在后院的摇椅上喝下午茶,看见班固,意欲起来,被班固劝住了。老将军也不见外,招呼两人坐下,虽然十多年不见了,他对徐干倒是有些印象,觉得徐干既管过监狱,又做过徒卒转运,有二十多年管理囚犯经验,加上和班超的关系,应该是这次援军首领的不二人选,只是事情最终要太尉府决定,他只能提建议,让徐干在洛阳待几天。

    过了一会儿,窦固突然欠身敲了一下摇椅,问徐干见没见过太尉鲍昱,以前做过好多年司徒,主管全国狱讼的。徐干说鲍大人早年去过扶风,但那时他的官位太小,无缘相见。正说着,涅阳公主一脸惊喜,手里捧着一块鹿糕馍,兴冲冲地让窦固看,说这么好看的馍馍,咋舍得吃呢!

    窦固虽然是扶风人,七八岁就离开家乡,对家乡的熟悉程度远不如西凉。他接过这块小干粮,左看看,右看看,翻过面儿再看看,看这形似满月的吃食,碗口大小,厚约寸许,皮薄如纸,内外一色,白中略带乳黄,背面微微隆起,正面中间是小小圆坑,坑中用胭脂印染了一个朱红色的小梅花鹿,整个造型别致奇巧,宛若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徐干解释说:这是下臣老家的特产,叫“鹿糕馍”,适逢长孙满月,亲戚朋友送的,这几块是加了盐的,经放,特意带几块给侯爷和公主尝尝,不成敬意。

    徐干的话让窦固想起儿时的生活,他迷上眼睛,把馍馍放鼻下闻了闻,觉得有一种天然的麦面香,这才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不用大嚼,旋即化了,赶紧让涅阳公主也尝尝。涅阳公主自小锦衣玉食,一向对吃用都是极挑剔的,尝了一块也说好吃。窦固就开口了,说徐干你福气大呀,当爷爷的年纪比老夫小多了。既然当爷爷了,也没啥放不下的,就一心帮班超去吧!是这,把你那鹿糕馍包上两块,让管家带你找鲍太尉去!

    鲍昱比窦固大几岁,七十出头了,一脸慈祥,徐干进去时正在院子里练书法。他尝了一小块鹿糕馍,明明好吃,却故意说显亲侯老家的特产,还是没有他老家上党的枣糕解馋。人是越老越念旧,金窝银窝不如老家的草窝,月亮都是家乡的圆。说完自己先笑了,长长的银髯上,沾了许多小面渣。鲍太尉认为像窦固这样知边关、重国防的重臣,如今不多了,显亲侯能看上的人,十拿九稳。不过太尉府要对各郡国所报人选作一番遴选,才能做出最后决定,让徐干回客栈等消息。

    徐干虽然官小,但对官场的规矩还是熟悉的,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谁知事情还真有曲折,次日一早,听说卫侯李邑也报了名,要去西域立功,一时惊了鲍太尉。由于李邑贵为世袭侯,身份不一样,一般人洒血疆场就为了封侯晋爵,这个已有爵位的人,不想躺在家族的功劳舖上,请求自己再去立新功,太尉府实在不好驳人家面子,只好把这个难事禀报给章帝。章帝听说一个冒死的职位也有人争,很是惊奇,让鲍昱将徐干和李邑带到朝堂,他要亲自考核比对。

    徐干欲去西域冒险,除了与班超的兄弟之谊外,建立功名博取封侯是主要动力。像他这样的芝麻小吏,如果不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就只能在郡府里混到老了,顶多能混个四百石,要想到父亲的级别都很难。现在听说李邑要和他争,一下子赌了气,不管那个一生下来就承袭了爵位的人,出于何种目的,他非得和他争一争。

    扶风一带的男人,多少都有点拧,死都不怕,就怕失了面子,没人争的事情他不在意,可有可无,一旦有人来争,那就要一争高下,鹿死谁手看本事,就是争来没用,也不能轻易输给别人!这种骨子里流淌的好胜血液,往往令他们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是想办法跳过去,就是在墙上挖个洞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