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评文学论出世价值
且说骅幼慈低头摆弄了一番茶具,一面为二人添茶,一面暗自寻思该如何回答晁洁的这个问题。思议半晌,方重新抬起头来望着她道:“就我个人而言,古今中外的所有文学名著中,最欣赏甚至膜拜的还是《红楼梦》。想当初,几乎成了我的一段‘红楼梦魇’,那会儿直恨不得能够穿越时空回到古代,把雪芹后四十后的真稿给抢回来!可是,在一部摘得文学桂冠的《红楼梦》背后,其实还有一部小说,那就是《金瓶梅》。如今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拿这两部作品做比较,也普遍认可曹雪芹的创作其实深受《金瓶梅》的影响。而且,当代有相当一部分名家似乎更推崇《金瓶梅》,当然,这只是在某一个角度上来谈这个问题。若从纯文本的角度来看,《金瓶梅》的写实甚至比《红楼梦》有过之而无不及。作者的笔触之细腻,白描手法之独到,编织能力之强悍,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尖锐也更真实的‘临摹’了当时社会的世间百态。但是,竟也与雪芹兄感叹的一样: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金瓶梅》横空出世以后,不可避免的以‘艳-情-小-说’的定义屡屡遭禁,直到我们这个时代,仍然没有完全的‘解禁’。但是,剔除了性爱描写的《金瓶梅》还是《金瓶梅》吗?” 说到这儿,她不禁看了看晁洁,又望了望晓青。却见两人皆目光深邃的注视着她,此时,却听晓青接话道:“其实,这禁与不禁,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取向。别说《金瓶梅》了,就连《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当时那个朝代不也是禁书吗?可是,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皇权对民众思想的禁锢与麻痹,想要得到完全符合他们意愿的结果,也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所以,历朝历代越是‘禁书’传播流传得越是广泛。但是,若是从某些‘利众’的角度出发,对《金瓶梅》这样比较特殊的作品,要禁也是可以的,因为毕竟它可能带来的社会负面效应恐怕比正面效应要来得更大些。但其实,若单从《金瓶梅》里性爱描写的文本上看,搁在如今这个时代,那些文字虽然‘香艳’,但也算得上是高雅而优美了,可以说古今中外的艳-情-小说家无人能及。这也是中国古典文学本身所具有的无法复制的语言特质。” 晁洁点头道:“是的。但是,人们关注西门庆与潘金莲的yin-乱-性-生活,可比关注《金瓶梅》世界里本身所展现的那种现实意义,来得热烈和普遍得多。各种各样的猎奇猎艳以泄欲,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彻底的淹没掉《金》本身的文学意义和历史价值。虽然在小范围内的学术研究领域得到了重视和关注,但其实并不能也不可能产生更大的正面社会与历史效应。在这一点上,却是不能与《红楼梦》及“红学”相提并论的。”说到这儿,却见骅幼慈面带微笑却目光犀利的望着晁洁突然发问道:“那你说,这其中的差别究竟在哪里?” 晁洁被她这一句忽然而至的诘问问得愣住了,心下似有所悟,只见她蹙眉思索半晌后方道:“我想,还是两部作品背后,作者本人的‘境界’高低所决定的。曹雪芹虽也白描了已经走向没落的封建社会世态图,但以贾宝玉与林黛玉两个人物为代表的精神内核及价值取向却贯穿始终。你几乎无法想象,自由、平等、博爱等这些现代社会普世价值观,早在三百多年前曹公笔下的宝黛二人身上就已经深刻的彰显。这样一种超越和凌驾于当时的皇权贵族统治阶级之上的超前意识,怎么可能不令权贵阶级胆寒心颤?所以,贾政的那顿鞭子,就是要试图摧毁这棵正在萌芽的幼苗。但是,历史发展和骤变的车轮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曹雪芹最终还是成就了一部万代敬仰的《红楼梦》!而《金瓶梅》呢?虽然作者的笔触也深刻揭露了当时社会的腐朽、糜烂、堕落与毁灭性的必然,就好像一颗原子弹将整个世界炸成一片废墟,但是,毁灭者却撒手不管了。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立’,从何而立?所以,这‘破’与‘立’之间,真正成功的是曹雪芹。” 且说晁洁一番评论后,竟惹得旁边的两人轻轻鼓起掌来,却听骅幼慈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千百年来,古今中外的文学著作,‘临摹’的成功典范数不胜数,但是能‘破’而又能‘立’的却少之又少。且别说所‘立’的究竟不究竟,能够超越时代的禁锢以及人类的普遍意识,这本身就已经很不简单了。所以,才有学者将曹公惊为‘天人’,那是因为他出生的时代。若是在现在这个时代,你再怎么歌颂‘自由、平等、博爱’,大家恐怕也见怪不怪了罢!” 晁洁听罢她的一番总结,心下不觉轰然一动,再细细思量裁度时,不禁抬起头来与骅幼慈深深的对视了一眼,半晌方缓缓的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做到的呢?靠的是什么?”骅幼慈对她微微一笑,干脆的答道:“佛法的智慧!”晁洁听罢,怔怔不语。 三人一阵沉默,骅幼慈便又重新拿了一泡白芽奇兰来泡,少顷,便觉一股浓郁的兰香飘然而至,晓青不禁赞道:“好香啊!这是什么茶?”骅幼慈递了一杯给她笑道:“是白芽奇兰,这茶的特色就是这浓郁的兰花香,就是入口时微微有些涩。”晓青端起那个翠绿的汝窑青釉斗笠杯来,细细的品了一口,笑道:“不涩,甘甜清爽,唇齿生香,好喝。” 骅幼慈笑道:“出水的时间若能把握得好便能祛掉些苦涩,并留住兰香。”晓青笑道:“骅老师对茶道果然很有研究!”骅幼慈笑望着她道:“你又忘了……”晓青忙笑道:“唉,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骅幼慈却笑道:“没事儿,随你喜欢吧,怎么称呼都好!对了,你们的投拍计划已经商量好了吗?男女主角定谁,有方向了没有?”晓青笑道:“还没呢,昨儿你不是才刚答应给我们改编版权吗?不过,当我在读你的小说的时候,不禁就在想如果改编成影视剧,这女一号谁来演最合适?”骅幼慈笑道:“哦?那你心目中的人选是谁呢?”晓青却朝她眨了眨眼笑道:“能不能让我先卖个关子,等八字有一撇了再跟你汇报?”骅幼慈听罢,笑着直点头说“好!”。 两人正聊着,忽听一直在旁沉思的晁洁忽然开口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从文学作品中,所展现的世界应该更丰富、更鲜活,而且更多元化的角度来说,追求一种确定性、肯定性、甚至是灌输性的价值观,是不是合适?会不会又反过来变成作品和作家本身的一种时代局限性?比如我们刚才探讨的《红楼梦》里隐约彰显的‘平等、博爱、自由’的价值取向,如果搁在这个时代来诠释,就不见得能如此的‘振聋发聩’,这就是时代的局限在传世的作品中所留下的缺憾。如果有一天,我们这个时代又变了,‘自由、平等、博爱’已经又变成了历史遗留的痕迹,那我们又该如何定义这种超越与局限呢?” 骅幼慈面带微笑,目光笃定的望着她,说道:“在人类思考的范畴之内,文学、哲学、音乐、美术、电影等各门各类的文化艺术形式,乃至于科学、医学、社会学、人类学、伦理学、心理学等等,其最高级层面的探索,几乎都是你说的这种超越又局限,局限又超越。说到底,人类不断在叩问的便是这个宇宙的真相与生命的终极价值。这一点,你认同吗?” 晁洁点了点头,眉头依然深锁着说道:“是的,这一点是确定的。但是,文学与科学不同之处就在于,那种‘不确定性’所带来的‘美感’以及对人类心灵的启迪。科学就不是如此,科学要尊重客观事实,必须一丝不苟。两者虽说都是对宇宙真相与终极生命价值的探索,但是角度是截然不同的。对于文学作品而言,可能恰恰是那种‘不确定性’才能成就不被时代局限的传世之作呢?”
骅幼慈道:“所以,不论是文学还是科学,最终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文学而文学,为了科学而科学,而恰恰就是在于你说的那个真正意义上的‘终极超越’。因为,真相只有一个,如果文学或者科学能破译这个‘终极真理’,又何来超越和局限呢?” 晁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凝视着手中那一杯翠绿的茶汤,苦苦思索着这一字一句,半晌,却听骅幼慈又缓缓的道:“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可最终却砍死自己的妻子后自杀身亡。海子在他的诗里宣称: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最终却还是敌不过精神的折磨而卧轨自杀。一首经典的《橄榄树》传唱了几十年,每一次重听的时候我们都会感动得落泪,为了记忆中的三毛,为了她的流浪也为了无数漂泊的生命,为了自己也为了众生。昔日的阮玲玉、现代的哥哥,还有那个无数人心目中最娇俏可爱的‘黄蓉’,他们哪一个不是人间的精灵,集万千宠爱於一身,用他们至纯至真的灵魂演绎了一个又一个令人心碎的角色,可那都不是再‘演’了,而是真真实实的经历了一次那个角色的生命。可是,每一次演绎都在他们的灵魂里残留了那个生命的悲痛与绝望,而他们自己也行走在那样一个声色犬马、光怪陆离的赤裸裸的世界里,挣扎、喘息。最终,竟也不知道究竟是这个世界容不下他们,还是他们的灵魂容不下这个世界。即便是一代文学巨人、奇人的曹公曹雪芹,也在他还未能完成《红楼梦》所有文稿的删节批改时,便撒手人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红楼未完’的千古之恨。这些,难道是因为他们在艺术世界的‘不确定性’里行走得还不够彻底吗?正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才会令他们自觉或者不自觉的选择了‘毁灭自己’,以为那样刹那的绽放,这个生命就可以‘永恒’了!”骅幼慈与晁洁对望的眸子里,不禁都闪动了点点的泪花,过了许久,方听晁洁喃喃的道:“这个生命……真的可以‘永恒’吗?”骅幼慈望着她,笑了,却轻声反问道:“你说呢?” 送走了晓青和晁洁,骅幼慈便收拾了东西,又向小翠等人交代了几句,便乘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