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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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出门四个月的李明秋终于回到凤栖,这一次不需要躲躲藏藏,也不需要闭门谢客,李明秋家门前车水马龙,各种人物都有。 可是还有一个人物一直不见露面,这个人物一直是李明秋的牵挂,李明秋一直为这个人物揪心。 终于,一天傍晚,李明秋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背条褡裢,出了北城门,步行来到桥庄村,看望他的亲家屈福录。 李明秋和屈福录,属于两股道上的车,单从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来讲,用势不两立这个名词一点也不为过。可是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你无法说清,屈福录在李明秋的心里所占据的地位远远地超过刘子房。 屈福录也认为李明秋是个好人,最起码看得起他这个穿齐尻子袄(过去农民的衣服大都苫着屁股)的亲家,两个人自从当亲以来没有红过脸,虽然来往极少,一个惦记着一个。 事实上李明秋回家后屈福录到过李明秋家门口,一见屋子里坐满客人又悄悄地溜走。屈福录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愿意在人面前显露自己。 大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二月里吹过和煦的风,人一上六十就变得豁达,应该说把世事看透。走过的路充满荆棘险滩,所幸都能一一化解,活到这个份上应该心满意足。李明秋一路走一路想,是不是应该远离凡尘俗世间的烦恼,带着老婆去享受一种田园恬淡的生活? 农家人天黑就关门,一般没有事晚上也不点灯。李明秋进村时西边天上的最后一抹红霞已经消失,一弯新月跃上树梢,村子里静悄悄,隐隐约约听见,谁家的孩子在哭。 李明秋来到屈福录家大门口,看见大门已关,于是轻轻地叩门,一会儿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大门开了,屈福录探出头,说出的话让人心里熨贴:“听见敲门声我就在想,这阵子再没有人来找我,肯定是亲家。” 看来心有灵犀这话不假。李明秋也说:“我一听到脚步声就估计是你。” 屋子里灯亮了,满院子人都起来了,屈福录看李明秋背条褡裢,以为亲家骑马而来,走出大门,看拴马桩上并无牲畜,感觉中有点不习惯,亲家并不是背着褡裢走亲戚之人。 李明秋首先走进厨屋,看屈福录的老婆跟老mama睡在一起。自从儿子屈理仓结婚以后屈福录就住进供奉着老爹爹屈克胜牌位的那间独屋,这个人老受良心的谴责,活得也不轻松。李明秋从褡裢里首先掏出来他在长安回民街给屈福录mama买回来的各式点心,有绿豆糕、芝麻滚子、面包。 面包在当年的农村是稀罕,许多人一辈子吃过点心,没有见过面包。老mama高兴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还是明秋知道疼我。” 李明秋还给亲家母扯了一条杭州绿锦缎夹袄面子,谎称是女儿屈秀琴给mama捎回家的。可是女儿秀琴刚走了不到一个月,也带回家不少礼物。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憨厚地笑着,谁也不愿意把这谎言戳破。 李明秋带给亲家的是几瓶好酒,还有一件狐皮大衣。屈福录把酒收下,狐皮大衣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福录mama又生气了:“明秋,你看福录这个犟怂,这几年老跟一家人过意不去。拿过来,福录不要我要,明天改一条褥子,老婆子铺上先享受几天。” 李明秋大度地笑笑:“拿来的东西就再不能拿回去了。福录,你就拿着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转眼就是百岁,再不要跟自己较真。” 福录不语。心里想了些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转瞬间屈理仓媳妇炒了几个下酒菜,李明秋把酒瓶子开启,满屋子弥漫着nongnong的酒香。明秋先给老伯母敬酒,老人高高兴兴地端起酒杯,猛一口灌进肚里,咂咂嘴,然后说:“明秋,你今晚就劝劝福录那个犟怂,跟周围所有的人都闹别扭,自认为活得清高,结果把他活成孤家寡人。” 紧接着屈理仓为大家敬酒,看起来理仓也有满肚子委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敬完酒后屈福录竟然对儿子说:“你俩口子先睡吧,我们大人啦话不需要你们听。” 屈福录赶走了儿子和儿子媳妇,李明秋才说:“福录贤弟,你是对的。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理念,老兄不是当面恭维你,这几天明秋家车水马龙,舔尻子话(相当于巴结)能拉几马车,明秋一个人都瞧不起。唯独不见你来,可见贤弟对老兄也有看法。” 屈福录忙说:“明秋兄误会了,我到你家门口,看见你家坐满客人,我就没有进去。” 李明秋喔了一声,吃菜、喝酒。看老mama和福录媳妇坐在炕上打盹,对福录说:“咱干脆把盘子端上,去你住的独屋,一边吃饭一边谝,老兄陪贤弟谝一个晚上。” 屈福录跳下炕,李明秋掀开门帘,屈福录把盘子端上。老mama醒来了,问:“你们这是干啥?明秋说话在理,我爱听。” 李明秋忙说:“老mama你睡吧,我这几天不走,明天咱娘俩再谝。” 来到屈福录的独屋,李明秋首先给屈克胜老先生上香,然后地上铺张席,两个老头把盘子放在席上,席地而坐,开始对饮。 屈福录遇见李明秋就像遇见救星,说话语无伦次,把他这几个月内心的委屈一股脑儿吐出。接着指了指地下:“这下边埋着几大瓮银元,福录日夜寝食不安。”
李明秋静静地听完,夸赞:“这就是亲家的人品,明秋可没有你这么高尚的风格。明秋家里有条地道,地道直通凤栖城外。这几年让银元倒满,究竟有多少连明秋也不知道。今夜说给你听,主要是突然间感觉没意思,BJ城里的故宫听说比咱凤栖城大几十倍,皇帝如今在哪里?” 屈福录若有所悟,突然感觉坐在对面的李明秋有点陌生,当年十二能的私塾孩子们年龄大小不等,屈福录上学时李明秋已经十六七岁,那时的李明秋风流倜傥,是屈发祥老先生的得意门生。谁料想李明秋爹爹死得早,靠叔叔铁算盘照料,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李明秋竟然走了邪路……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们都已经步入人生的黄昏,尽管各人走得路不同,但是殊途同归,世事沧桑,他们的心灵都打上不同的烙印,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之间有什么标准?这句话是骗憨憨哩,鬼才相信! 一瓶子茅台已经喝得见了底,两个人仍然酒兴未尽,屈福录又要拆另一瓶茅台,被李明秋伸手拦住:“有散酒喝喝也行,没有就算了。” 屈福录回到家里,抱出来一只酒坛。这是儿子屈理仓为老大(爹)买的,每顿饭儿子媳妇都为福录热一壶老酒,屈福录仍然不满意。 酒后失言,李明秋突然哭了:“咱这不叫活人,叫羞先人!长安城里看看,整个社会都在强食弱rou。明秋给胡司令拉了四个月套,胡司令送明秋一套胡老二住过的别墅!你还不能说不要,可是那别墅在明秋看来就像一座坟墓。兄弟,那一天我带你去长安转转,看看上层人的生活如何糜烂!即使明早死了明秋也无悔,明秋起码知道,关中平原上埋着上百个皇帝的陵寝,那些陵寝现在完整的不多,谁知道那些皇帝生前咋想?死后竟然让后辈世人把骨殖挖出来在太阳底下暴晒!” 屈福录懵懵懂懂,对亲家的话似懂非懂。不过屈福录还在惦记着一件事,他必须请示这个老兄:“过完年屈志田贤弟来了几次,要福录回他那个县政府担任禁毒委员会主任,明秋兄,你说我该不该去?” 李明秋把大腿一拍:“事在人为,为什么不去?贤弟,为人处世不能心眼太死,这个世界上庙里的泥胎都不干净!” 旭日东升的早晨,屈理仓推开老爹爹的屋门,只见酒坛子打碎了,老爹爹和李明秋伯伯像死人一样睡在地上,屈理仓害怕了,哇一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