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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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零年的春节,凤栖城一片死寂,商铺早早地关门,大街上空无一人,人们躲进自家屋内,看城墙上巡逻的士兵用手电筒乱绕,凤栖城的夜空里划过几道闪光的弧。 然而李明秋家的门庭,却显出了前所未有的辉煌,大红灯笼上“李府”两个字非常醒目,四合院经过重新整修和粉刷,红门软窗上裱糊着透亮的宣纸,窗格上的窗花栩栩如生。到了晚上,院内所有的屋子都点亮了灯光。李明秋在上房正屋内设一祭桌,祭桌上摆满各色年食,李明秋身穿长袍马褂,头戴青色瓜皮帽,脚穿千层底牛鼻梁子布鞋。而屈满香则身穿红凌袄儿百褶裙,三寸金莲上套着一双绣花软鞋,满头华发上一只金簪子闪闪发亮。 两个儿子带着媳妇回家过年,除夕夜里李明秋首先带领全家祭祀祖先,祭祀仪式隆重而暂短,祭祀仪式结束后全家人坐在一起开始吃年夜饭,吃完年夜饭两个媳妇各自回到自己的新房内,而李怀仁、李怀信则陪着爹娘长谈到深夜。 城隍庙的铜钟平时并不常敲,唯有除夕夜里三更时分方才敲响,意味着一元复始,新的一年来临。一家人来到院子里,看李明秋燃放礼花,一簇簇礼花在凤栖城的上空绽开,凤栖城的老百姓抬头仰望。礼花只有在正月十五这天,由东西南北四家灯社在城墙上燃放,燃放礼花是一次巨大的盛典,意味着一年一度的狂欢节结束(元宵节)。这几年人们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中,已经有几年看不到礼花燃放,况且除夕夜燃放礼花并不常见,凤栖城的老百姓感觉稀罕,看那礼花由李明秋家的院子升起,大家的心里多了一些崇拜和敬畏,感觉中李明秋这几年如日中天,整座凤栖县城谁也比不上李明秋那样风光。 紧接着李明秋让两个儿子脱下制服,穿上长袍马褂,然后端着香盘,去寺庙里进香。 中国的神仙跟外国不同,神仙们等级森严,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相互间互不干涉内政。凤栖县城虽小,但是城内城外大小庙宇上百座,所有的神仙都在除夕夜里正襟危坐,等待着人们前去供奉。老百姓平日里百般算计,谷壳里边做道场,恨不能钻进钱眼里头。可是他们对待神仙却百般虔诚,慷慨大方。大年初一早晨到各处寺庙烧香是一元复始老百姓必修的功课,家里所有的男人按照长幼辈份不同,穿起新衣,端着香盘,依次排序,到庙宇里去给神仙们磕头。 城里边最大的神仙当属爷爷庙,庙里边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祖,老百姓知道释迦牟尼佛祖的不多,把那个慈目善面的烫发和尚称作“爷爷”。大家按照先后顺序给“爷爷”磕头,点燃三柱香,把香插进香炉里,在香案上放一张皱巴巴的毛票,然后端起香盘,又来到另外一处庙宇上香。 李明秋父子仨给城里边的神仙们上完香已经到了第二天早晨,一轮红日从东城门直直地射进城内,城内沿街的百年老屋显得庄严而肃穆。下一个主要目标就是离城十里的仙姑庵,老百姓把仙姑庵叫做“娘娘”庙,给娘娘庙上香老百姓有所选择,主要是娘娘庙离县城太远,许多人家就省去了那道程序。有别出心裁者在土地庙里用泥巴制作了一尊“娘娘”,那土地老儿不胜荣幸,眼睛笑得眯在一起,神仙也跟人一样,喜欢异性朋友。 可是李明秋却坚持要给娘娘上香,理由很简单,他已经有了一个孙女,去娘娘庙里求娘娘保佑。其实两个儿子心里明白,李明秋盼孙子心切,祈求娘娘给他李家多降生几个胖孙子,使得李家香火旺盛。 大家一宿没睡,俩个儿子担心老爹爹的身体。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明秋依然精神奕奕。李怀仁李怀信拗不过老爹,只得跟着老爹爹一同前行。正走间突然听见身后汽车在响,父子仨不由得回过了头。汽车在父子三人的面前停下,车门子打开,车上下来一个人,李明秋一看,是亲家刘军长。 俩亲家互相抱拳致意,互致问候,互祝新年快乐。两个儿子就地跪倒,给刘军长拜年磕头。看汽车内勤务兵端着香盘,军长夫人坐在驾驶员旁边,李明秋瞬间明白了一切,原来刘军长也去娘娘庙里上香。前一段日子满香悄悄告诉明秋,据她观察亲家母好像身子不空(怀孕),李明秋不甚在意,那些事情不属于李明秋关心的范围,现在看来满香所言属实。俩亲家心照不宣,感觉中大年初一早晨在这荒郊野外相遇绝非偶然,也可能是神仙有意安排。 刘军长邀请李明秋上车,可是李明秋明白,汽车上坐不下那么多人,李明秋摆手让刘军长先走,他们父子三人随后就到。 一冬无雪,太阳白的耀眼,看那荒芜的田间小路上,三三俩俩的人端着盘子从四面八方朝仙姑庵走去。尽管日子过得不尽人意,可是生子立后仍然是人生的第一大夙愿,那些生了孩子的人家去仙姑庵还愿,还没有生孩子的人家去仙姑庵许愿,仙姑庵的香火依旧,可是物是人非,往事历历,李明秋的心仪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何仙姑的影子,他奋力驱赶,那个鬼魅一样的人影依然顽强地出现,那是一段难以释怀的记忆,谁也说不清何仙姑究竟是好人坏人,日子里揉进了了太多的伤感,李明秋的人生经历中跟仙姑庵有一段难言的渊源。 远远地,一人一马从驴尾巴梁下来,李明秋看清了,正是杨九娃。杨九娃好像并没有看见李明秋父子,打马扬鞭,径直朝仙姑庵奔去。两个儿子看父亲的脸上显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他们并不知道李明秋在想什么,还以为爹爹累了,走上前来一人扶着李明秋的一只胳膊。李明秋索性在路边坐下来,对俩个儿子说:“咱们歇歇”。
刘军长的汽车从仙姑庵返回来了,汽车上只有司机一人。司机在李明秋父子的面前停下,邀请仨人上车。 李明秋知道这是亲家刘军长的一片好意,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坐进车内。汽车在仙姑庵前面的柏树林子里停下,看刘军长和他的夫人在大殿前把父子三人等候,俩亲家寒暄了几句,刘军长一行便坐上汽车离去。 李明秋捧着香盘,两个儿子相随左右,慢慢地朝大殿内走去,前来进香的信徒们确实很多,大家排起队来,鱼贯而入,在菩萨面前上香、许愿、叩头。两个童子站立在香案前面敲着木鱼,新任主持手执佛尘一脸肃穆,李明秋左右瞅瞅,奇怪,怎么不见杨九娃的身影? 走出大殿来到院内,看那柏树林子里,一匹马低头吃草,一个人手扶着柏树身子久久地伫立,半截袖管空着,好似一尊雕像,让人无端产生许多联想。 李明秋知道,挚友杨九娃此刻正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岁月无痕,却能给人带来隽永的回忆,发生过的往事历历在目,李明秋万般感慨,转瞬间他们已经进入了人生的黄昏。 李明秋让两个儿子稍等,他不可能不跟挚友杨九娃打一声招呼。路在脚下延伸,短短的几步路李明秋好像走了几个世纪。 蓦然,杨九娃回过头来,泪流满面:“李兄,你说这人活一生,究竟为了什么”? 这是一个永久的话题,李明秋无以应对。他拍拍老友的肩膀,笑得苦涩:“咋啦?又遇到啥鳖咬腿的事啦”? 很显然,李明秋想用这句话玩笑话冲淡杨九娃内心深处那种悲戚。杨九娃却不管不顾,哭得伤心:“香玉跑了!郭麻子的参谋长拐走了我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