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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两命

    第三十九章两命

    火车越走越快,载着两人的希望和自由快速地向前急驶。连日来担惊受怕,这时才逐渐将心情平复下来,嫣红靠着守忠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睡着了。

    朦胧中,嫣红推开木栅栏,走进一个种满瓜菜的小院儿,母鸡领了一群小鸡从她脚边走过,一只大黄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迎上来,抬眼一看,守忠正在院子里劈柴,一个秃头小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看。见她进来了,守忠擦了把汗,笑着说:“回来了?热不?快喝口水!”小子奶声奶气地跑过来扑进她怀里,叫着:“妈!妈!”嫣红忙抱起来,搂着亲亲:“宝儿,想妈了哇?妈抱上!”金子般的阳光洒进来,整个院子似乎都灿烂地发出光来,嫣红抱着孩子,看着守忠,觉得心跳得好快,伸手去牵他。突然,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两人中间的地上裂开一道大口子,也不知怎么的,天也突然黑了,地上的口子越来越宽,喷出火来。地动山摇中,口子里传来轰轰隆隆妖异的声音:“下来吧!小****!哈哈哈!”

    “不!我赎了身了!我有男人了!有孩子了!”嫣红惊恐地往后退着。

    “哈哈哈!孩子?你看看?”那声音嘲笑着说。嫣红赶紧往怀里一看,孩子已经没了声息,眼里口里流出血来,很快越变越黑,朽成一节干木头,她吓得尖叫一声,干木头从怀里掉下来,骨碌碌滚进冒着火的深沟里了。“不!”嫣红声嘶力竭地哭叫着追过去看,猛地从下面窜上一股火焰把她卷了下去。想挣扎,可身子怎么也动不了,她只能绝望地看着守忠在边上喊,却什么也听不到。

    “啊!”一声尖叫,嫣红从噩梦中惊醒,看看四周,还在火车上,“还好是梦,是梦!”她自言自语地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拿过茶缸(杯子)喝了一口凉水,闭了闭眼,这才清醒了。

    “咋了?”守忠被她吓醒了,警觉地看了看,见没有什么不对的,忙回过头问嫣红。

    “哦,嗯,我梦了个梦,吓的。”嫣红不敢回想梦里的情景,身上也是一阵冷汗。

    “你本来就身虚的,容易睡魇,别睡了。”守忠看看外面漆黑一片,又说,“估计也快到了。”嫣红点点头,紧紧抓着守忠的胳膊。

    不知怎地,火车越走越慢,窗外有火光闪烁,“圪剌剌”一声,火车猛地停了。车上的人们都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是怎么回事。忽然,外面闷闷地传出两声枪响,一下子尖叫声、啼哭声、叫喊声充斥在车厢里,人们疯了一样往车门处挤过去。守忠护了嫣红,也随着人流往前涌。接着外面又响起一阵炒豆似的枪声,人群里又是一阵惊呼,猛不防“哗啦”一声一扇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寒风瞬间呼啸而入,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喊:“忽忽拉盖!里头的人别动!今天‘请财神’(抢劫)!不伤命!”

    车厢里的人一听更是吵成一片,“土匪!土匪来兰!”“这可完了!哪能不伤命!”

    嫣红本就被挤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这下听得土匪打劫,又惊又怕,肚子突然一紧抽痛起来,可又不敢说,强忍着。守忠护着她慢慢挪到一个座位上,示意她躲在下面,自己也猫着蹲下来,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呢。现在就是出去了,正好让土匪逮住。看他一会儿咋办,真不伤命,咱把身上的(财物)给了他赶紧跑。”嫣红咬着牙点点头。

    这时外面又响起一阵枪声,刚才外面的土匪“啊!cao!”叫唤着似乎受了伤,紧跟着“嗖嗖嗖”“砰砰砰”“哗啦”“哗啦”随着密集的枪声,许多玻璃都碎了,车里的人们又是一阵尖叫,大部分的人都趴在地上躲避,可刚才挤得最靠前的人没处躲,有的中了枪“哎呦哎呦”地叫唤,有的已经死去,黑红的血液弯弯曲曲地在地上蔓延开来。嫣红闻见弥漫着的血腥味儿,听着一声声尖利地枪响,子弹壳在眼前跳过一个又跳过一个,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儿,一气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冷汗顺着鬓角滴滴滴下来。车厢里这下安静了,活着的人都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渐渐地,渐渐地,枪声少了,小了,远了,没了。人们又开始悄悄地说话,有几个大胆的慢慢站起来,挪到窗户跟前,探出头去看了看,见没了人影,一片漆黑,回头招呼道:“走了!都走了!快跑哇!”

    一时间人声又沸腾起来,“哎哟我的老天爷哟!鲜会儿(差点)没了命!”“没了运气的!坐个车还碰上土匪叼人(抢劫)!”“赶紧跑哇!甭嚼蛆兰!”“就是,就是!一会儿翻回了咋办?跑哇!”

    正在议论纷纷时,外面又传来马蹄声,霎时,安静了。外面有人说:“老乡们!别害怕,土匪已经被我们游击队打跑了!慢慢出来哇。顺着铁道(铁轨)走,不远就到堡镇了。”话音刚落,车厢里一片长出气的声音,大家都松了口气。车门也开了,人们鱼贯而出,受了伤的人被搀扶着慢慢往前走;死去的人,游击队帮着就地掩埋了,有亲人的围着坟头哭泣,没亲人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长眠于此,再也没人知晓。

    守忠慢慢扶了嫣红爬出来,见她脸红气喘,满脸是汗,伸手一摸,头发像水洗了一样,赶紧问:“咋了?被枪打住了?”

    “我,我,好像不行了。肚疼得厉害!”嫣红颤抖着说,看见守忠额角有一片血迹,忙伸手擦拭,“你咋啦?打住了?”

    “没,玻璃溅起,擦(蹭)了一下。”守忠顾不上自己,伸手抱起嫣红,只觉触手冰凉黏湿,又放下她,抽出手来看,满手血迹。他心里一惊,抱起她就往前跑去,嘴里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赶紧跑,去找大夫!”

    此时正是月初,漫天星子闪烁,月亮如细眉轻轻一挑,悬在空中,在这旷野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守忠抱了一气,跑不快,又背了嫣红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路。一边和嫣红说话,怕她睡着,一边朝身边的人求救:“谁能帮帮忙?我媳妇儿大肚,快不行了!”这样一路跌跌撞撞,一路央求,守忠嘴上急得起了泡,嗓子也哑得出不了声了,觉得嫣红有一阵没动静了,急得嘶哑着叫:“救命!救命!救命啊!”

    天渐渐蒙蒙亮起来,守忠嘴里咸咸腥腥的,泪水混了血黏黏糊糊的,他绝望地看着还是朦朦胧胧的城郭,心痛地犹如千万根钢针刺过。耳边突然响起一串马蹄声,一个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老乡,你受伤了吗?”他心里一松,晕了过去……迷糊中只听见“老乡!老乡?”“这个女的怎么浑身是血,快!救人!……”

    “好温暖,好亮,好轻,好软,我这是死了吗?”嫣红从恍惚中醒来,全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抽走了,软得没有一点力气,肚子已经不疼了,可是还是觉得身上没有一点热气,似乎生命正一点一点离开自己的身体。她使劲儿睁了睁眼,听见旁边有人叫起来:“醒了!赵大夫快来看!她醒了!”紧接着有人把她轻轻地扶起来,感觉有一股热气到了嘴边,一口热乎乎的红糖水灌了进来。这下她似乎有些力气了,睁开眼,由着一个穿军装的小姑娘把一碗红糖水都喂了下去。

    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黑框眼镜的医生看着她,惋惜地说:“身上受过伤还没好利索就要孩子,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咋想的?又不在家好好养着,兵荒马乱的乱跑!这孩子也没了,你也大出血,好不容易止住了,这连命也不要了?”

    “孩子没了?”嫣红一听,不知道从哪生出的力气,伸手摸向肚子。没了!没了!只摸到软软的肚子和yingying的骨头,她慌乱地看向医生,问:“大夫,我男人呢?”

    “已经叫去了,一会儿就来了,你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说完医生摇着头出去了。

    嫣红忐忑地望着门口,就见出现了一个消瘦的身影,进来一个脸色蜡黄,胡子拉碴的男人,她眨了眨眼,还是觉得眼前一片朦胧,问:“哥?是你吗?”

    “嗯,你这是咋了?看不见了?”守忠着急起来,要去找医生,被嫣红拽住,见她喘气喘得又要倒下,他赶紧扶住坐在旁边。

    “别走!别走!”

    “好,好,你别伤心,好好养身体,咱们以后再生。”守忠用手擦擦嫣红脸上的泪,安慰道。

    “我对不住你,没能保住这个孩子……都已经四个多月了……”嫣红边说边哭,摸着平坦的小腹,心里难过的绞痛起来。

    “不怨你!是这害人的世道,是日本人、是狗汉jian、是土匪害了咱们的孩子。等你好了,咱们去个没有这些灰人(坏人)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守忠搂住痛哭不已的嫣红,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心里胸口憋得快要炸开了。

    “哥哥,你是个好人。我眼看不行了,你这就走吧,别管我了,让我就这么跟着孩子死了吧。”嫣红好像突然有精神了,一把推开守忠。守忠不撒手,愣了神,只管念叨着:“不能死,不能死……”

    “你走吧!童守忠,我就是见你是个傻小子,想借你的手逃出火坑,再甭搁记我这个‘****’了!都是假的,我对你根本没情没义!”嫣红觉得腿间一股热流往外流,身上又冷下来,硬起心肠往外撵守忠。可守忠却似傻了一样,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抓着她的手动也不动。

    嫣红知道他又想起了宛瑜,心里苦苦的,“临死了,还想着别人,这男人啊……”转念一想,又有些甜蜜,“那宛瑜是死也没见着守忠的,我却可以让他陪着,还有过孩子。孩子,孩子,可怜了你,还没在这世上活一天!等着,妈这就去陪你了……”想着又是一阵冷战,眼前发黑,要往后倒下。

    守忠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一般,接住要倒下的嫣红,看着她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睛,泪落下来,滴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说:“不是的,我知道。你第一次见我,就看对我了。我知道,你还回头对我笑了!后悔不?跟了我还遭这么大的罪。要是我那天不去听你唱二人台就好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泪决堤而下。

    “不后悔,要是没你,我根本不知道当个人是啥样的。你不嫌弃我,舍了命来救我,这辈子,是还不上了,要是有下辈子,我好好伺候你……”嫣红说着一阵急促地喘息,守忠看她身下血已经浸透床单,蔓延到床边,急着就要去叫医生。嫣红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硬把他拉了回来,颤抖着说:“别去了,我不行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总是我命苦!”

    “别,别说这话,别死。”守忠把她搂在怀里,嘶哑哽咽。

    嫣红却笑了,轻轻地说:“别麻烦,我也算不得你家的人,没拜过天地见过父母。像我这样掉了孩子死了的女人不吉利,就地烧了,当风扬了灰,世上就再没这个人了。你再娶好的……”

    “不许说胡话,哪能烧你?”

    “烧吧,我这辈子不得自由。烧了扬了,再不受这些拘束……”她闭上了眼,守忠也不敢动,只觉得怀里的人一点一点冷去,却见嫣红又悠悠醒来,闭着眼说话,声音几不可闻,忙贴了耳朵过去,就听她说:“跟了你,还没给你再唱过二人台呢,临走再给你唱一段《打樱桃》”见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飘飘的:“你变成水来,我变成鱼。咱们二人永……远……”

    “来世,再不想当女人。”嫣红这样想着,眼睛睁得老大,最后一点神采渐渐消散,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