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七节
“老蒋气数将尽,回天乏术……”张连治刚入座,便把在“荷园”憋于心里不敢张口说出的话儿给迸了出来。 今天是礼拜,原本来洗汤的人客就多,而自从前两个月抢购抢米的风潮过后,从城里的中正南街到城南的“三十六间店”商街,大小商户即便还没关门歇业,老板也无货可卖无钱可赚,除留那么个把伙计守着空荡荡的柜台或库房发呆外,余下人等也就早早给放了“年假”。大家只靠吃老本,手头都不宽裕,缺了闲钱,光顾“三友斋”、“喜宝堂”或“醒春池”后院小楼等等高消费场所的次数当然就少了。而汤池店丰俭随意,就成了众人首选的去处。所以,一大早“荷园”楼上楼下的汤池中就挤满了人客。只是俟到赵永科从荤教堂做过礼拜出来,再与张连治乘上Chevrolet,从城南赶到“荷园”那就快晌午了。好在林秉康拜六就叫郭俊义给胖老板打电话,订下三楼的包间,五人才有个落脚处。草草吃过午饭,张连治把秉康和他爹以及他二舅丢在三楼小池,自个儿拉着赵永科急急地往楼下大池而去,说是那儿人多嘴杂,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能听得到,林秉康也只好让胖老板叫俩服务生随行服侍。 果不其然,那些浸沒在略显烫手大池中的赤条条躯壳,伴随水温的浸入,体内血液循环明显地加速,平日在街头巷尾或茶楼酒肆不敢说的话儿,都从露在汤外的个个脑袋瓜的嘴里吐出,并混杂着硫磺气味弥漫飘荡。池内四周铺有尺把宽的长石,赵永科和张连治由服务生扶掖落池坐在石条上,暖洋洋的汤水刚好淹到脖颈。俩老背靠池壁甚感惬意,便竖起耳朵听着从雾幕对过传来的评话念白: ……左手用布条缠挂在胸前的兵哥刚落车,又有八、九个断臂缺腿的伤兵围拢前来,车夫见状大声嚷道:“晦气呀,一大早分文没得,鼓楼前去西禅庙(当下伤兵多群居此处)空腹跑个来回,罢了、罢了,我也当伤兵去……”话音未落,后头缺腿兵勇抡起拐杖朝他打来,说时迟,那时快,车夫急忙转身抽起车上的坐板,“嘭”的一声,挡住首轮攻击,坐板虽被拐杖劈成两半,但金鸡独立的偷袭者也仰面倒地。余卒见状蜂拥而上,车夫弯腰低身抓起车把想逃离重围,怎奈车后架被众兵痞拖住……锵、锵锵(口技模仿铜钹击打声)转唱句:再次攻击,车毁人伤,即在瞬间。复回念白:“躲边(方言:闪开),泼粪啦!”车夫闻声瞧去,心中窃喜,救星来矣。原来大声吆喝者是北门外同村王家的媳妇,她娘家郭氏系五代威武军都督的后裔,自幼练得祖传双勾枪法,枪长七尺有余,她若抡枪杀起,等闲之辈丈五之内休想躲过。当然先祖爵位早已灰飞烟灭,但都督府历经宋、元、明、清,至当下民国仍是行署大院。物换星移,只剩下衙门西北角的茅厕保持原位,边下深达五、六尺坑内的贮存物,早先归郭族佃户专用,随后家道中落的儿孙农耕度日,便收归自营。所以,直到今日都督府西北边门值日的兵丁,见是郭氏后代无论男仔女孙,凡自带柄长七尺粪瓢来舀粪者便予放行。今晨王家媳妇从行署茅坑舀满一担粪水,往回走路过鼓楼前,恰见本村乡亲被兵痞缠住难以脱身,便用土话大喊一声,兵痞不知何意瞬间呆愣,车夫趁机放开车把,顺势向前打了个滚,躲到路旁的岗亭边;而还在用力拉住车架的兵痞则失去重心,东倒西歪乱作一团。这时王家媳妇速将肩上的粪担放下,拿起随行带有的长柄粪瓢,从捅中舀出黄澄澄刚出炉的屎尿,振臂朝兵痞处甩去,弧光闪过,伤兵个个“黄袍加身”。王家媳妇挺枪向前,所向披靡,兵卒抱头鼠窜。王家媳妇抬高粪瓢,再给个“韩信点兵”…… “妙也,妙哉!”洗汤客随意编讲的评话,引来满池的喝彩声。“先是‘黄袍加身’,再个‘韩信点兵’,听《郭氏双勾枪》比天添讲《杨家梨花枪》还过瘾……”众人七嘴八舌,谈天说地胡扯开来。 “这些兵痞多是‘徐蚌会战(即:淮海战役)’败退南逃……”“残兵败将还有面子欺压劳苦大众……”“倒不如举手投降当俘虏,还管吃管穿管治伤………”“十个伤兵中,九个半是穷苦人家的子弟……”“谁叫他走错门?”“‘两子抽一丁’……”“早就过时啦,乡下见丁就抓!” “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徐州,当下的李代总统领着桂系子弟兵血战台儿庄,灭了日本崽一万多……”“那是抗日,战死的英烈,受伤的荣军,倍感荣耀……”“不要说免费坐个黄包车,就是路过‘喜宝堂’,老鸨也打三折慰劳……” “十年后,六十多天的‘徐蚌会战’,****损兵折将近六十万,每天就有万人被歼……”“东北全境失守,天津陷落,北平兵临城下,二十多万守军……”“不战则降……”“不到半年,一百五十多万****灰飞烟灭,余下的更不经打……” “人心向背,贪腐必败……”有人引入正题:“戡乱加戒严,抓再多的兵,也难保总统宝座……”“又是国大,又是宪政,闹来闹去,忙活了半天,只剩下戴在光头上的总裁高帽啰。”“上午落台,下午赶着坐‘美龄’号专机回溪口祭灶……”“买钱纸都来不及……”“那就在灶公面前烧法币……”“加上云五先生印的金圆券……”“书馆老板改印金圆券,非输(官话即国语:‘书’与‘输’谐音)不可!”cao官话口音的人,大抵是衙门当差的秘书,接下来的的几个人中有的也改用“半咸淡”的国语。 “兵败如山倒……”“加上经济崩溃……”“现下总裁的国民有党没国啰。”……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国民党不亡是没天理!”声音虽不大,但此言一出,众人惊愕,霎那间原先喧闹的汤池静默无语了。要知道“荷园”斜对过,不足半里地原是“戡乱”建国动员委员会的官邸,前五天刚换了招牌,成了省城“绥靖”主任的公馆。这里眼线密布,言行若有不当,难免会招来杀身之祸。程永科和张连治想必也听清了这令人震惊的话语,俩老便让服务生扶掖匆匆离开汤池,躺到池边的软塌上任由擦背推揉按捏,折腾过后回到三楼包间。见秉康仨人也刚洗完身,便与秉康他爹寒暄几句,五人即分道扬镳,二舅陪他的姐夫回家填鸭子,秉康则请昔日的俩老板去“味和”吃火锅。 昨天傍晚,仨叔侄都接到曾经理的通知,说是拜一上午请“三公司”的董事长、经理及俩监事在长宁公司聚会,研讨当下的经营对策。所以,说请吃火锅,其实是要找个僻静地方闲聊,为参加明天的会打个底罢了。自从福森赴台接手“南洋饭店”后,林秉康就答应由他的长子良志来主管“味和”。刚才“荷园”帐房先生打来电话,说叔公仨人要来店,良志就早早到门口等候,待Chevrolet驶近停稳,便与叔公分别扶掖赵永科和张连治落车,送到二楼背静的雅座,开亮房灯,并端上刚沏好的坦红和两、三盘小点心,安顿好后即带上门离去。 林秉康仨人坐定,董事长先以“民国气数未了,还待桂系出头扭转政局……”来回应张监刚进屋抛出的话。“只怕枪打出头鸟!”张监断其幻想。“‘枪籽(方言:子弹)’出自何方?”董事长疑信参半,接着自问自答:“代总统上台第二天就发表文告,政府愿即商谈****所提八项和谈条件,‘枪籽’该不会从北边打来。而老蒋是自行引退,叫李宗仁替他收拾残局,难道背后还要给人一枪……” “桂系有出头之日?战不能胜,败不许降,代总统能代几日!无非是代人受过,腹背受敌,‘光饼夹糟rou(地方名小吃:把红糟烧的五花rou夹在剖开的光饼中)’,咬嚼三、两口,就全成了他人肚中物。”张监虽自说一套,但比董事长看得透,接着又掐指算来:“老蒋与‘子鼠’相克,丙子鼠年,老蒋在西安落入张杨(指张学良和杨虎城)手心,虽逃过一劫;但相隔十二年后,却被戊子鼠紧咬不放……”“算错啦,元旦都过了三个礼拜,属牛了,还相隔十二年。”“要按老皇历,今天是戊子年乙丑月癸丑日,再过十二天才到己丑牛年丙寅月乙丑立春日!”林秉康新旧不分,还敢取笑他的连叔,即遭驳斥。 “前总统被耗子咬住不放,代总统又成了他人嘴里的‘糟rou夹光饼’,那可真应了汤池边听到的……”见董事长把后面的话愣在嘴里不敢往外讲,张监就帮他道了出来:“吞吞吐吐,又没外人,不就‘国民党不亡是没天理’……”“莫谈国事!”林秉康指着贴在墙壁上的标语提醒道。 “门窗都被良志关得紧紧,还怕隔墙有耳?”连叔掉以轻心,永叔却提心吊胆:“小心无大错,午前咱俩进城路过南门兜,不是有好几辆‘没头车(方言:时称车头扁平的囚车)’呜噜呜噜地叫着向西门外……”“才过祭灶,就赶着‘宰年猪(方言:时称年前行刑杀人’),太没天理……”听来,“没天理”要成了连叔今天的口头禅。“此话切勿再外传,若被查获,只怕引火烧身……”秉康好言相劝,连叔却不以为然:“就叫我外甥迢勋来查,汤池店水雾蒙蒙,人客个个赤条条浸在池中,光露出个脑壳子,叽里哇啦,有的讲评话,有的胡诌乱扯,谅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从查起。”“谁不知道你外甥厉害得很,原来当的是警察局长,戴笠死后就改任省保密局调查室主任。上个月十日,前总统颁布全国戒严的命令,他又兼职省城戒严司令部副司令,要是再来个大义灭亲,说不定以副转正……”永叔多留了个心眼。 只是令二老想不到的是,当上戒严副司令没多久的黄迢勋,听说率兵团南下攻城的司令竟然是他叛党前的战友,即惶惶不可终日,绞尽脑汁想了个鬼点子,约请社会上几位左翼民主人士小酌,酒过三巡,抛出早就备好的歪诗一首,诗云: 弟因狂饮发狂歌,笑骂由人奈我何? 收拾杯盏明日事,且收醉眼看山河。 此事经地下党报到西柏坡中央社会部,得到“叛徒回头革命也欢迎”的批复。随后,黄迢勋暗中交来他手下特工人员的秘密名单,以示诚心悔过。 照此说来,还有谁能指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黄局长,去追查出“国民党不亡是没天理”这类流言蜚语的源头。但出人意料,国民党总裁在他下野五周月的那天,从台员飞抵南仓岛机场,召开临时军事会议,对部将进行督战训斥。这是近两年来,他对每座省会陷落前常规化的告别仪式。会后,总裁还单独召见守城的嫡系某军长,谈话中突然指责此地“绥靖”次长有厌战论调,竟敢对外散布“国民党不亡是没天理”的反政府言论。军长闻之,惊出一身冷汗。而此时黄迢勋却已被当局委以省城海防司令的重任,正驾船带兵巡航于江口川石岛及“五虎礁”海域。“绥靖”次长的不慎言谈,是否由他侦破,尚待解密。但黄司令并未“收拾杯盏明日事”,也无“且收醉眼看山河”,终了跟随****溃逃台员,忠心耿耿从事情治工作直至退役。
别以为这等上层机密之事与现下躲在“味和”楼上的张连治等人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并非如此。隔年的五月二十五日,先是被密告的那位次长及与他同呼吸,共命运的志士仁人喋血淡水河畔的马场町刑场。而随后的五年间,又有近五千名的******同在此处被秘密枪杀。据说每枪杀一批人,都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行刑的兵丁便从附近挖土盖上。杀人越多,土堆越高,就有了现在的《马场町河滨公园纪念丘》。 残兵败将如此残忍,由此引发两岸的冤冤相报之杀戮。又过一年,到了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三日,省城南教场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两万多市民高呼革命口号,参加军管会召开的“镇压反革命公审大会”。会上,五十七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邱元甫以罪恶昭彰军统特务的身份而名列榜首,另有十五人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曾正宜即在其中。宣判后,五花大绑的死刑犯被押解到会场南边百米开外的护城河畔执行枪决,枪声过后,污血流入护城河,腥臭味数天不散,临近水埠巷汤池店大半月无人进店,只好关门歇业。平日近在咫尺的南教场,黄昏过后便少有人走动。尤其南边护城河畔,夜半三更,孤魂野鬼,出没无常。 十八年过后,南教场改名劳动广场,广场北则的高台上屹立起一座高达十米,由汉白玉雕刻的伟大领袖的塑像。塑像坐北朝南,身着军大衣,右手挥臂向前,左手提帽别在背后,双眼炯炯有神俯瞰广场,妖魔鬼怪,闻风丧胆。此时适逢“十年文革”,广场上隔三差五召开万人群众大会,红旗红帽徽红袖章红宝书—红海洋发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革命口号响彻云霄,让护城河畔的孤魂野鬼从此销声匿迹。又过了十八年,有来自南洋的外资开发广场东南角,工程由太平洋彼岸某华裔创办的建筑设计所设计。当三幢乳白色的高楼落成后,临近水埠巷汤池店人客议论纷纷:有的说三幢楼面对的是三十六年前行刑的河畔,有的说楼体形似灵牌神龛,更有人煞有其事地透露,出资人和设计人均有父辈在此毙命……街巷闲聊,切勿当真! 然而,真实的一幕却出现在海峡对岸的淡水河畔。进入新世纪,一块浅浅的大理石竖立在马场町土丘前,石碑正面镌刻着烫金的《马场町河滨公园纪念丘》十个大字,背面的碑文:“1950年代为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在戒严时期被逮捕,并在这马场町土丘一带枪决死亡。现为追思死者并纪念这历史事迹,特为保存马场町刑场土丘,追悼千万个在台湾牺牲的英魂,并供后来者凭吊及瞻仰。”新店溪流水潺潺,蓝天下被绿茵覆盖的是五十年前淡水河畔刑场的遗址,鲜红的人血依稀可见。再过十年,在距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三十里的西山林间,新建起“无名英雄纪念广场”,长十四米、高四米的《无名英雄纪念碑铭》坐西面东,碑文写道:“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测,刚不能制,猝然临之而不惊,无眹加之而不怒,此其志甚远,所怀甚大也。所怀者何?天下有饥者,如己之饥;天下有溺者,如己之溺耳。民族危急,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风潇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之知,乃至殒后无名。呜呼!********,大象无形。来兮精魄,安兮英灵。长河为咽,有山为证;岂曰无声,河山即名!人有所忘,史有所轻。一统可期,民族将兴,肃之嘉石,沐手勒铭。噫我子孙,代代永旌。” 我等凡夫俗子直面圣洁的涅槃(梵文:nirvana),惟有静穆无语;而多彩的生命之源,却将过往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包容其间。 此刻自诩能掐会算的张连治,正呆在“味和”的雅座里,他既测不出邱元甫的死期和曾正宜的牢狱之灾,也预料不出明日到长宁公司聚会的另外六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两年半后命运的走向。所以,当良志带着伙计进屋摆好火锅,他边进餐还边饶有兴致地聊起楠木那当事:“好在一年半前,从何财甸手中盘过雀巢岭那百多根楠木,要不……”“何止百多根,加上您老的佃户从青田深山老林伐来……”“还有北岭也找到……”经林秉康和赵永科提醒,张连治更显得意:“不单每人都赚艘‘安达’轮,余下的现洋也够养家糊口三、五年。” “可眼下军运处三天两头派公差,运费未见分文……”董事长忧心忡忡,张监却不以为然:“大不了把平水的货船都开到西沣、乌溪、上坪,藏在溪边旮旯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经理心里打鼓,张监则破罐破摔:“那干脆把泰安公司的牌子给摘下来。” “大过年,摘牌子多不吉利。”董事长不肯轻易放弃,经理想撂挑子:“要不都并到长宁去,邱局长早就想……” 张监表示怀疑:“****兵败如山倒,他还有心思做大……”董事长也想溜之大吉:“年初,我让你当董事长,你都不敢接,现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明天的会……”经理只能向昔日的老板求教,“有我和你永叔在场,你就跟着打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