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五节
当林秉康陪着赵永科、张连治来到下江蝴蝶道的时候,几个甲哥正在把板车上的“茶枯”卸往驳船。在船边忙活的刘兴材和吴建栋见到老板亲临现场,急忙跑前汇报,刘兴材气喘吁吁地指着“茶枯”说道:“都办妥了,再两个钟头就能全部搬上货轮。” “舱内其它货物都调整好啦?”见董事长发问,吴建栋赶忙答道:“刚才兴材忙着雇甲哥找板车,我就先上了‘安达’轮,把林经理的原话传达给船长及管事、水手长,他们听后立马叫水手打开舱盖,把上层一部分被香菰木耳所占的地方给腾了出来,估摸还能另装二十吨……”“被搬出来的货品移到哪儿?”董事长追问道。“这么大的一艘海轮,光给船员吃饭睡觉的就有好几个大房间,还怕容不下。”张连治未等吴建栋回答抢先开了口:“当然啰,要不是你们经理的那几句话,这些空地全要被私货挤满……”“别忘了邱局长捎带的……”林秉康赶忙提醒,刘兴材心领神会:“已经交由船长保管。” “谢俊义来了吗?”林秉康随口问道。“刚才见他带着三、四个工务课的人,上了‘安达’轮。”听到刘兴材回话后,林秉康便陪着赵永科和张连治向停在路边的车子走去。 也就二十来分钟,Chevrolet便驶到“荷园”的大门口。候在麒麟石鼓前胖乎乎的店老板见贵客到,便快步上前和已经利索下车的司机分别打开左、右后车门,帮扶程永科和张连治落了车。 “怪不得天刚亮,喜鹊就在窗前的树头上喳喳地叫个不停,原来是仨老板一齐光临鄙园。”胖老板对从副驾驶座出来的林秉康笑呵呵地说道:“接到谢总务的电话,我就叫服务生把你往日常用的那间房重新清洁了一遍。” “董事长和张董年纪大了,午饭后叫俩服务生陪着落池。”进了大门,林秉康对老板说道。 “这是小店份内的事,不要说俩服务生,就张董前两次点过的……”张连治怕店老板说漏了嘴,赶忙接过话头:“今天要谈正经事,你按林经理吩咐的办……”“正事谈完,还有的是时间,就算天暗了,你也不是头回在这里过夜,要不先补补肾。”赵永科趁机回了张连治关于他尿频的话。 “那午饭来个‘三脆醋熘腰子’、‘虫草鸭母汤’,再配上枸杞……”正当不明就里的胖老板,搜肠刮肚地从食疗的秘籍中选挑私房菜品的时候,却见林秉康他爹由亲家舅陪同着迎面走来,他马上转而说道:“老爷子,听见宝贝儿子来了,您就躺不住啦。”“帐房先生刚接到电话,说林家大小姐要送图纸到玉井巷……”二舅代为答话。 “崇兄,我们刚到,你怎么急着往外走呢?”赵永科上前握住林秉康他爹的双手。“瑞瑛是和同学一道进城,下午还得赶往学校上课……”“那也该吃了饭再走,董事长点了‘虫草鸭母汤’,机会难得呀。”张连治也想挽留。“改天吧,下个月一家人都搬到城里新厝,以后就会常和俩位在这儿小聚。” 听来老人是执意要走,林秉康便对胖老板交待:“你先带二老到房间,我送送我爹。”说罢便陪着伊爹和二舅到门口上了Chevrolet,并吩咐司机,先送到“味和”,饭后再回玉井巷,晚上七点来“荷园”,接他们仨人返城南。 店老板所说的林秉康常用过的房间在三楼的东南角,这儿少有闲人走动,虽在汤池店的楼上,却没了楼下嘈嘈杂杂的声浪,是个僻静的去处。过了五月节,从窗外的荔枝树上时不时传来蝉鸣的“知了”声,屋内的沙发躺椅已经换成藤榻,天花板下的风扇叶片缓慢地转动,虽近晌午四周仍显得凉爽宜人。 林秉康进屋时,张连治抽着水烟,赵永科拿着当天的《时报》正费神地看着,但也只能念出大标题:《年年溪水年年过。百人失踪千人亡》。“没戴老花镜,能看清这几个大字就不错啦。”难得听到张连治在人前称赞赵永科,他放下水烟壶继续说:“就连它报馆的印刷所,不也年年被水淹,做回溪水都得停刊十天半个月,也不找个地方往高处挪去。”“挪到鼓山顶,就不怕溪水了,只是苦了邮差,每日背着报纸要爬三千八百坎,以后城里看隔夜报,到城外多个二天半……”赵永科没法子看下去,就随张连治调侃。 “这可是五月节后出的第一张,咱们进城前,在公司还没见到呢。”林秉康接过程永科递给的报纸,很快地浏览:“头版头条,前边讲的是,上路几条溪河水势如何凶猛,毁了几座县城,死了多少人等等,这与我们并无相干。接着是讲‘顺远’,二位老叔,请听好啰,又讯:初四黎明时分,有客轮‘顺远’号从延津城驶出,航至青蛇滩头,突遭右岸劫匪枪击,面对飞弹乱射,‘佬拿’沉着应对,左满舵避开继续前行,无奈溪水前锋接踵而至,躲闪不及侧翻滩边,致四妪落水身亡;另有孕妇受此惊吓而引发早产,经同船的梅山荤教修道院的嬷嬷和当地接生婆通力救助,虽生下健康婴儿,但产妇终因血崩不治而亡……” “叮咚、叮咚……”门铃声响起。 “进来吧,没反锁。”林秉康随即放下报纸,对门外来人招呼道。 三个手捧脱胎食盘的服务生跟着店老板进到房间,“‘虫草鸭母汤’没煲上半个时辰,出不了料。”胖老板的花言巧语多着呢:“饿着等,会伤胃。所以,叫厨子煮了小碗的白丸仔(方言:小城夏日常见的甜食,用糯米磨浆,滗去水份后,捏成蚕豆大小晒干便成),另加两片黄米糕。不能饱,要留着进补。” “二位老叔,咱们忙活了半天,可真有点饿,看看,胖老板就送来了小点心。所以,到了‘荷园’,我都听从他的安排。”林秉康边说边让赵永科和张连治,坐在房中央摆着的小圆桌旁边的藤椅上。 “那咱们就快点啰,吃完了,还有要紧的话等着说,也免得胖老板站在旁边老盯着我们碗里,看他的样子也累得慌。”张连治冲着店老板说了句玩笑话。 “慢用、慢用,我等在汤池店混吃,伺候人客用膳,理所应当,理所应当。”胖老板对仨贵客不敢有半点怠慢。 不到抽一根烟的功夫,仨人都放下碗筷,店老板叫服务生送来热毛巾,端走食盘。待众外人退出后,林秉康关上门并将它反锁。 “刚才报上写‘顺远’的那篇文章,都念完啦?”张连治吃了点心,并没忘了要紧的事。 “还有下文,容我慢慢地念给您听。”林秉康拿起报纸,接着读道:“‘顺远’遭袭遇险,交通局闻讯后,当日即派员偕同船东代表,跋山涉水连夜赶往青蛇滩。所去人员,迎着山洪暴发的险情,深入到青蛇滩边,实地勘察(见照片一:《青蛇滩全貌》),现场取证(见照片二、三:《‘顺远’驾驶室遭枪击后舱壁上累累之弹孔》、《遗落在驾驶室地面的弹壳》),吊唁亡者(见照片四:《山脚村遇难者入殓》),慰问家属(见照片五:《送达抚恤金》),查清船难原因(见照片六:《靠泊在上坪道头遭袭侧翻后的‘顺远’客轮》)。编者点评:面对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政府问责,船东担当,件件皆如此,民众焉有怨言哉!”林秉康一口气读完,放下报纸,端起杯子猛喝两大口茶。当然,没忘起身给俩前辈续茶添水。 “先是‘劫匪枪击’,再因‘溪水接踵而至’,船翻人亡归咎于‘天灾人祸’,推的是一干二净……”赵永科听得仔细,可张连治却另有说法:“还‘佬拿’沉着应对,左满舵避开。”虽然房门关着,张连治还是起身走到门后,重新反锁,回到座位后,压低声调继续往下说:“快艇到的当天晚上,船长被他姐夫的眼睛狠狠一瞪,便当众招供:初四早,他把在延津刚收纳的‘外甥女’,带往省城过节,船驶近青蛇滩的时候,为了显摆,居然领着这个相好进入驾驶室。青楼女子眼界顿开,兴奋之余忸怩作态,惹得跟前的‘佬拿’心猿意马,本应右舵过滩,反喊出‘左满舵’,舵工依令而行,待他缓过神用力回转舵轮,却纹丝不动。后验船查明,舵机主轴卡死在‘珠套(方言:单指轴承)’上,幸亏这副‘珠套’是船长自行采购,与我们卞厂长毫无瓜葛。” “听您老这么讲,我才明白那天晚上邱局长的司机,为什么不让我在长宁公司大楼前下车……”“有这种事?”赵永科似有不信。 “只是不能怪他,那晚十点过后,我坐Ford从城里回来,路过长宁公司,见楼上还亮着灯,本想上去向邱局长和曾经理道个谢,我‘厝俚’生仔,溪水进城,老爹和仨闺女都得到他俩的关照。可车夫执意不肯停车,说是邱局长交待,要送我回家后,空车才能进公司门。现在想来,原来邱局长早有防备,通常我们的Chevrolet晚上都停在长宁公司车库,所以,他先安排我用长宁的新车,并交待他的司机如此这般,就是防止我坐Chevrolet回长宁时,上楼冲撞他们的好事。连叔,我还是他亲自任命的调查组组长,都被挡在楼外不让进,可您老居然晓得如此机密的内情,佩服、佩服……”
“报纸上只说你是船东代表,没什么调查组组长的事了,这可把你解脱出来啰,以后千万不可再提。光这事,今天请你俩位外姓家叔吃‘虫草鸭母汤’,也是应该的。可你别以为,你老叔眼花耳背了,什么事都能瞒得住他,还有比这……”张连治洋洋自得地说道。 “你连叔神通广大哦,若按他所言,报馆要改约他写专稿,题目是《岸女调情。‘佬拿’走神。‘珠套’卡壳。‘顺远’侧翻。四妪丧命》。点评:政府胡作,报馆胡编,船东胡弄,事事皆如此,天下焉能太平乎?”赵永科替老搭档出题自写点评,引得林秉康哈哈大笑道: “永叔,要是连叔就您起的题目写专稿,再加上那二十四个字的点评,这下非但摘了邱局长的乌纱帽,而且也够让我的连叔进班房……” “养老送终啰,不过却省了今天这张头版的费用,至少是这个数……”张连治边说边伸出两手指示意。“二百万?法币!”林秉康深感疑惑。“‘小黄鱼’!两条。”程永科脱口而出。 “你永叔的消息也蛮灵通嘛,要不是报馆社长是明伦的燕大校友,‘小黄鱼’得要养成‘大黄鱼’,才够拿得出手。”张连治心痛的是钱,但他也分得清孰轻孰重:“花这大钱,把船东造成的责任事故,转嫁给子虚乌有的劫匪,让肇事者摇身一变,成了有功之臣,救了你邱局长这帮人,我等大小股东也少了些摊派。不过,还有……” “就是曾经理给我的装在黑色公交包里的法币,”林秉康以为张连治在计算“顺远”事发后的总费用,便主动交待:“都被我花完啦,这两天也没见曾经理找我结算……”“还结算!用他给你的那些法币,也只能拿来糊弄溪边山脚的庄户。这包钱,初四够买头肥猪过五月节,今天只能买三只小母鸡给你‘厝俚’做月子吃啰。”张连治的话没完:“还有,多出的七、八个溺水魂魄,被邱元甫给糊弄没了,要不,花再多的钱也难保住你邱……” “还有七、八个……”林秉康惊愕。“让你的连叔道出实情。”赵永科也想证实。 “实情,现时我也没全弄清。”张连治接着缓缓而言:“那晚下半夜,邱元甫把‘顺远’初四出事前,靠泊过的站点头儿,逐个叫到调度室内的小房间,要他们分别在封面盖有‘顺远’客轮专用章的空白录事簿中,按邱元甫指定的地方盖上各站点专用章……”窗外突然响起蝉鸣,张连冶忙起身走到门后动了动反锁的钮头,回到座位喝了口茶,继续讲道:“你俩都知道,‘顺远’出厂后,才走两个航次,初二上行往延津,初四由延津返航回省城。事发前,在各站点上落船的人数,都如实做了登记,这样船翻的时候船上有多少人,肯定有个准数。这个数字应当与当天下午三点半,临时客船从上坪接走获救人员的数量,加上四个山脚村妇人和无名氏产妇一个后相等,可据说两数不相符,后边还少了七、八个……” “叮咚、叮咚……”门铃声打断了仨人的密谈,林秉康起身打开门,胖老板笑眯眯地领着几个送饭菜的服务生进了房间,该到吃“虫草鸭母汤”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