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节
待到快艇上的水手给刮去胡须修过脸,林秉康从镜子中看到自己似乎没了病后憔悴的痕迹,这多亏“拾仔姆”等人数日来细心的服侍。当然,人逢喜事心情爽,想到今晚就能见到自家“厝俚”和刚出世一个礼拜的男仔,多日笼罩在身边阴郁的气氛都烟消云散了,虽说脸庞略现削瘦,但往常保养得体的气色又显现在眼前。 “经理,溪口要到了。”船上“佬拿”特意从驾驶室出来报告。林秉康随之来到前甲板,只见有十多人簇拥着张连治候在道头,他忙挥手致意,连叔也举起文明杖晃了晃以示见到。 快艇靠泊停当,林秉康率先落船,和众人寒暄数句后,便搀扶着张连治进了客运站的贵宾间。溪口站长旋即跟进,要请他俩到外厅进餐。 “你早就晓得,林经理寒症初愈,饮食尚要清淡。”张连治开口拒绝,并严词训斥:“你们这拨人只顾自个寻欢作乐,还要拉我俩陪你等喝酒不成。刚才曾经理来电话说,船到平水道头就要你们去往公司连夜开会,挨个过堂,通宵难眠吧。”“那叫厨房送两份饭菜进来?”“不必了,早晨我已自作主张让厨子去赶集,买了两、三样林经理平常喜好的菜蔬,钱数由我来算。”“张董这么说,真是让小辈的这张脸都没处搁。您是此地的太爷,这幢楼和整个道头都是您老一手盖起,我等不懂规矩……”俩厨子端着饭菜进来,打断了站长诚惶诚恐的表白。 余人退下后,林秉康再也憋不住便笑出声来:“哈哈……,连叔,今天算您恨,吓得邱局长外甥语无伦次,连大气都不敢出,不就两、三样菜蔬,值得生这么大气吗?”“明晓得你病刚好两天,还想让咱俩到外厅去给他做面子,陪那些个二、三等小站的头儿饮酒,成何体统……”“连叔,您就别跟他一般见识啦。” 叔侄俩边吃饭边聊起闲话,林秉康却忽然间认真说道:“对啦,刚才心里就觉得有点怪,现在没了外人,剩下咱俩就又冒出来了……”“怎么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不会是又发病……”“对了,就是说病。我落船后没讲过受了寒,病了几天,您老神通广大如何晓得?”“神通广大的不是我,是你的邱局长。”“他人在省城,真要知道,也该是您老告的密。”“我吃饱了撑得慌,给他打小报告。告诉你吧,昨天下午快艇过上坪,他外甥当然晓了你生病和其它等等、等等一些要紧的事……”“我生病算哪门要紧事?”“你可是他钦定的事故调查组组长……”“所以,特意派了个副站长日夜盯着我。又兜圈子了,还是没说明白,快艇昨晚停在延津,过上坪的电话线被雷公打断还未接好,延津的电话也成了哑巴,难不成连叔您安了副顺风耳?也不对呀,近日刮的可都是东南风。”“看来你是成不了邱元甫的圈里人,断了电话线,不是还有无线电……”“就为这芝麻粒大的事,还发电报?”“在邱局长的眼里,你在上坪的一举一动都是……” 俩人正欲往私密处说去,却被快艇“佬拿”的敲门声所打断。“佬拿”卞存信领头进入贵宾间,后边跟着延津站长和调度室主任,躲在最后边的是溪口站长。开口请张董和林经理登船的是卞存信,说是每年溪水过后平水航段上的沙洲和河床都会发生变动,船速不能太快,所以,要争取在天暗前通过奶奶洲,现在只好请二位老板到艇上休息。其实,这些事理俩叔侄何尝不懂,不过此时“佬拿”显然是受身后仨人的唆使,听似催促他们早点离开溪口,其实是想打断俩人的密谈。 “躲在后边的站长和主任得好好跟存信学,别以为他只是个‘佬拿’,可每个礼拜早只要船停道头,他都要去荤教堂祈祷,所以,懂得先敲门。你们呢,别提敲门,还躲在旮旯缝偷听……”“不敢、不敢……,小的们真的不敢……”被张连治数落的仨人面面相觑连声认错。 “秉康,咱们先谈到这儿吧。存信,上船后搬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到后舱,再泡壶香片送来,我和你们的经理要慢慢聊到省城。”卞存信连连称是,“你仨人想听就来后舱,躺在铁床上听个仔细。”“岂敢、岂敢……”“秉康,咱们上船啰。”张连治说罢站起身来由林秉康扶掖着走出贵宾间。 待到俩老板慢悠悠地进到后舱,桌椅茶都按张连治的吩咐一应备齐,而且还没忘摆上水烟壶。 “先喝口热茶消消气吧,”林秉康给张连治让座并倒上茶:“再接着讲邱局长的无线电怎么会瞄上生了病的我。” “哼,我才不找这些小喽罗出气,‘张张式款’看他们敢不敢告到主子那里去。”张连治呷了口茶接着说道:“好啦,咱们就言归正传。昨晚天刚擦黑,正宜来电话说,你病倒上坪,亏得‘通窍丸’救了一命。我问何以晓得,答曰延津电报提到。” “如此说来,邱局长对我在上坪的言谈举止该是了若指掌。”林秉康坦然自若地讲道:“明人不做暗事,幸好随行的交通局俩文员为人处事还算‘平直’,不至于无端生非来加害……” “只要你把这些天的所见所闻烂在肚子里,对外守口如瓶,邱元甫谢你都来不及,今晚他肯定会亲临平水道头接你。”张连治右手指麻利地把烟丝往水烟壶嘴里塞,两眼却盯着林秉康说:“你不信,那再赌一局?” “又要打赌,”林秉康微笑道:“还按老规矩,醒春池洗汤,谁输谁做东。”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张连治的话音很快就被自己的水烟壶发出的咕噜噜声淹没了。 随着连叔吞云吐雾,舱里的烟味便弥漫开来。病后的林秉康似有不适,他拉开舱门,信步走到前舱。随行的那拨人正围着两张小方桌推牌九赌四色,见老板进门窘态毕露,林秉康视若无睹笑而离去。 顺着舷梯林秉康登上驾驶室,正在掌舵的卞存信指着左前方说道:“林经理,西沣就要到了。”林秉康旋即拿起搁在驾驶台上的望远镜朝前看去,“道头边有人在招手,象是西沣站长。”他便吩咐:“存信,减速缓行,靠近看看有否事项交待。” “林经理,公司有电话等您接。”果然是西沣站长请林秉康落船。 “喂,调度室吗?我是林秉康,曾经理……”“秉康,我是元甫,这趟差事辛苦你啦,溪水围困上坪进出不得,让你遭罪啦,我日夜挂念的是你如何捱过……昨日才得知你还受了风寒,现下你都好了吗?是中医讲的风寒还是西医定的‘打扑寒’,明天让曾太太陪你去梅亭医院做个血液检验……” 林秉康原以为是曾正宜让调度室预约西沣站通电话,怎想到邱元甫却守在办公室的电话机旁,他这通连珠炮式的问候让自己缓不过神来:“原来是邱局长,我还以为曾经理让调度室约我电话……”“一样的、一样的,是我叫总机把西沣的电话接到办公室,正宜忙着晚间会议的准备事项。‘顺远’撞滩后,全靠你单身匹马勇闯上坪,相关事务处置及时得当,社会面才无过多议论,此行是功不可没……” 林秉康在与邱元甫的往来中,无论是公开场合或是私下里的接触,从未听到过他如此婆婆mama地与人交谈。所以,待邱元甫放慢语速时,林秉康赶紧插话道:“多谢邱局长挂念,小病两天,已经痊愈。只是溪水来势凶猛,初五清晨就淹没了青蛇滩,未能亲临……”“秉康,不单是我,就连正宜和三公司全体股东都得感激於你。后头的事,你放手好了,让我等几人接过来办……”邱元甫毫不犹豫地打断林秉康的插话,但也没忘数落自己的外甥办事没谱,骂他临阵脱逃不亲自随行去上坪,还托词说是我要他留在溪口,却推荐了个爱拈花惹草的副手充数,这俩人都要革职查办……。接着很快就把话题从公事转到私交亲情上来:“你呢,今晚落船后就高高兴兴地回家见太太抱男仔,哦,高兴起来,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你太太和男仔还住在梅亭医院,你别焦急,母子都平安。孩子生出三天后,医生说可以出院,可那阵子城南的溪水都淹到青田会馆的戏台顶,就连灌进你玉井巷新厝天井的水也满到厅堂,这下旧厝新厝都回不去。我就想让曾太太把你‘厝俚’接到梅山我家,可她不肯来,说是到我家做月子,你男仔会带走我家的风水。我家若是真有好风水,只要你们瞧得起,巴不得送给你男仔。虽然曾太太再三劝说,可就是没答应来。好在梅亭医院给了间朝南的套房,你亲家妗就陪住近旁,我家使女每日往医院送三顿饭两点心,你外婆也叫来个奶妈服侍你男仔。你爹和仨闺女由正宜安顿在会客室暂住,饮食起居有专人照应,刚才想进城看新厝天井的水退净了没有,公司派车送他们去,要不然你还可以和闺女说说话……”如若听凭邱元甫这样喋喋不休地往下说,那么今晚可要在西沣过夜,林秉康只得硬着头皮再次插进话来:“秉康离开省城,家中老幼三代承蒙邱局长和曾经理照顾,我返回后定当面致谢……”“不敢当、不敢当,你是替我和正宜在外受罪,我俩却都做不够。不过,只要你和你‘厝俚’肯赏脸,下月初五我做东给你男仔办满月酒,”未等林秉康表态,邱元甫却一锤定音:“就这样,说定了,请的客人和出的菜单由你定,余下的就归我和正宜来办。对了,你们要赶在天暗前过奶奶洲,不多谈了,不多谈了,我会在平水道头等你的快艇……”林秉康总算松了口气,匆匆忙忙与邱元甫道别后,快步直奔道头登船离开西沣。
进到快艇后舱,过足烟瘾的张连治躺在铁床下铺打着呼噜,林秉康见状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去,机舱却突然传来主机刺耳的轰隆隆起动声,这下可把张连治闹了个醒。 “别逃开,我没睡着。”张连治一骨碌地起了床:“得了什么好处想躲着人,还自个儿偷着乐。” “您老的眼神可真贼,都睡得打呼噜,还睁只眼闭只眼。”林秉康隐去笑容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接着说道:“在溪口的这些天,不但伊婶离得远管不着,而且身旁还没少‘外甥女’尽心侍候,好处全让您占了。可我困在上坪,又是溪水又是死人,还受了风寒,哪有什么好事能轮到我偷着乐?” “到醒春池寻欢作乐……”“我出钱,您和永叔快活……” “去一次,还是好事成双?”“您和永叔设的局,把我往沟里引,这两次不全输才怪呢。” “怎么个输法,说我听听。”洋洋得意的张连治端起林秉康刚给他续上的热茶边说边品上一口。 “长话短说,初五天亮后,我登上‘顺远’驾驶室,地上的弹壳和舱壁的弹孔一应齐全,交通局文员已拍摄取证,您老算是赢了第一盘。刚才西沣接的电话,听说邱局长今晚会到平水道头等候快艇……” “这不我又赢了,好事成双嘛。”张连治从太师椅上起身反倒给坐在林秉康倒了杯热茶:“别苦着脸,不就两个小钱,没出息……” “别说这回是打赌输了,就说您二老想去哪家汤池店乐一乐,我还不该陪着去,带条‘小黄鱼’足够咱们在汤池游好几回呢。”林秉康转而笑道。 “刚刚还拉着长脸,雨过天晴,想开啦。”张连治想诱导林秉康说出前几日分开后还有哪些自已没听说过的事:“有嘛事别蒙在肚里,憋久了,会伤了心,早说出来早轻松。”“您老何必拐弯抹角,又是肚里又是心的,想知道我在上坪干的那些晦气活就直说。”这对叔侄虽非同姓本家,但心灵却能相通。 “晦气活能轮到大组长来干,山脚村四个老妪的尸体,初五午前就运回去了,你连影子都没见着。倒是那位难产死去的无名氏吓煞你,好在庄里几多女界出手帮忙,你尽管躲在楼上……” “连叔,这等细枝末节您老都晓得,愚侄佩服佩服。只是,‘顺远’撞滩到底死了几个……”“把无名氏产妇算在内,总共不就五人吗?难不成其中有诈。” “我一时半会也难说出个所以然……”“你别急,慢慢道来,不定你连叔能理出其中的破绽。”张连治赶忙给林秉康换了杯热茶,接着端坐在太师椅上听他的昔日徒儿讲述“顺远”船长室录事簿遗失的始末和刚才在西沣与邱元甫通话的内容。 “不听不知道,听了吓一跳。录事簿记载沿途各站上落船人客的数,从中可以算出来有几人落水失踪,一旦丢失,死无对证哦。”聚精会神地听完林秉康的叙述,张连治沉思良久后,开口缓缓说道:“你明知是谁砸锁窃取,却不点破,如此行事,虽说不上炉火纯青,可也算大有长进呀。所以,你的邱局长对你感激不尽,今晚把有人客上落船的站长都叫到长宁公司,按照四人溺死来编改便可肆无忌惮……”“这可与我无关……”“邱元甫不说了吗,后头的事要你放手,由他们接着办,天大的事都与你无关。阿弥陀佛,你算是解脱了,大喜事……” 后舱为了通风透气,推拉门并未关闭,不过卞存信还是在门框外的舱壁上轻敲了两下,从而打断了张连治的话语,林秉康则从太师椅上起身走到门口,存信让跟在身后的俩水手端进糕饼点心,并低声告知,已过奶奶洲,前舱那些个站长正喝着从西沣站要来的青红酒。说毕,拉上舱门带着俩水手离开。 林秉康陪着张连治吃好点心后,他透过舷窗已经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平水道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