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节
神汉整了整身上穿戴的法衣法帽,面朝屋外肃立在棺材尾前敲响铜锣令出如山:“时辰到,起身上路啦!”“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声响彻云霄,八个杠夫听令即刻围到棺柩边各司其职,杠头和另一个杠夫抬来长龙槓对准棺柩的头尾穏住在中线,余下六个杠夫分成三组,每组俩人分别站在棺柩头、中、尾的左右两侧用粗蔴绳将龙槓和棺柩捆绑固定。接着四个杠夫又分两组各抬来一根横杠,橫杠中心分别与龙槓的头和尾对接并用绳索捆住。最后提来四根扛木,每根扛木由俩个杠夫分别将其绑在两横杠的左右边。因为亡者是位年青产妇,按山村葬俗棺柩出行是尾在前头在后,故而杠头位在棺柩头的右侧,看一切妥当便大声喊道:“起!”八人抬着的棺柩尾前头后紧随神汉往北奔去。跟在棺木后,给这位外乡人送丧的只有蔡仔和老万,蔡仔赤脚手捧箩盘,两只用绳索系着的草鞋挂在脖子上边走边在胸前摇晃。断后的老万穿着草鞋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手上拿着几沓冥钱纸,每隔两、三歩就撒出三、五张。 鞭炮声刚停,“拾仔姆”撕心裂肺的哭声便传到楼上来了:“……凄凉凄惨我妹子,黄泉路上你记仔。可怜你仔没爹娘,上船抱往城里去。千山万水挡不住,魂魄追仔飘省城……”关着房门正坐在桌后板凳低头发呆的副站长听到后边这句,霍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说好的是留在仙姑庵请尼姑做法超度,怎么又让她上省城?”见无人应声,便不知所措地绕着屋中的小方桌转来转去。“生离死别呀,这也难得‘拾仔姆’有这片真情。只是人的魂灵何去何从,阴阳相隔两重天能否安然?不要说是个已然逝世的外乡人,就是在座的你我之辈也难以定夺。任由她哭诉吧,咱们何必当真。”林秉康缓缓地道出这两、三句半是安抚半是开导的话,副站长听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随后打开房门独自下楼去了。两位文员见房门已开,便迫不及待地溜出房间。 从楼下飘来阵阵饭菜香,林秉康抬手看了下表,快十二点了。四周静了下来,便想起妻儿老小,无奈电话不通,妻子在医院分娩虽无风险,但生男还是生女却萦系心头。随着由远而近的雷声,屋外的雨又渐渐下大了。还住在通海路旧院子里的老爹和仨闺女虽说会得到曾经理的关照,但照这雨势看来大水进屋已是在所难免。若是上路各县连下三、五天大雨,溪水淹入城里也有可能。眼下“顺远”暂停上坪,待溪水消退后再由长宁公司派拖船拉回省城,余事皆已办妥,无须再留此地。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脱身打道回府。想到这儿,林秉康急步来到走廊边,放眼朝江中看去,只见溪水奔腾咆哮如脱缰之马急流而下,乘船离开绝对不可,唯有按昨晚来时的原路,返回到溪口后再做打算。 噔、噔、噔,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回头只见“拾仔姆”左手提着几粒粽子,右手捧着壶酒进到屋来,对林秉康说道:“这酒和粽子都是我家男人才送来的,还热着呢。”接着把跟在身后两个端着酒菜的中年村妇引入楼梯口旁边的小饭厅。一阵忙乱过后,八仙桌上摆满了大碗小碟,看来是该吃午饭了。林秉康未见副站长等仨人,便让“拾仔姆”到楼下请他们就席。 待三人进屋,林秉康随即招呼两位文员入座,副站长边给客人倒酒边说:“山野穷乡只有农家自酿的米酒,委屈各位了。”他的话音刚落,站在桌旁的“拾仔姆”便把副站长刚满上的酒都倒到桌中央摆着的土酒炖山麂的钵内,又重新给在座的四位客人倒上雄黄酒:“现时,你们应该先喝两杯端午享祭的雄黄酒,驱邪避凶最要紧。”“多谢你啦,坐下来一齐吃顿饭吧。”林秉康当起了主人。“岂敢岂敢,那些事都是我该做的。我在楼板下和几个姐妹还有脚夫们一块吃,他们正等着呢。”“那老万和蔡仔呢?”“蔡仔没见过大场面,就让他同我们在一齐,老万……”“来啦,菜头羊rou汤一碗!”老万模仿着店小二的吆喝声急步进屋,赶着把手上热气腾腾的大碗搁到桌边。“送走妹子后,这道汤大家都得吃上几口。”“拾仔姆”说着便把盛山麂的钵头端到边上换进菜头羊rou汤。“真难为你做得这么周到,妹子在九泉之下都应当感激你。”“要谢就得谢老天爷开恩,让她生了个活蹦乱跳的男娃后再走,母以子贵,这样该给她的礼仪才不敢漏。要不生的时候母子双亡,那也只得在山坡僻静处挖个坑都草草给埋了。就算生下个活女娃,当娘的要是死在产床上,还不一样被人没声没息地抬出去埋了了事。唉,出嫁的女人要生个男娃真难呀。老万你好好服侍你的老板,我下楼去了。”“拾仔姆”又抹起泪出了房门。此时,老万急忙端起酒杯说道:“咱们吃了菜头羊rou汤,妹子的事就算过去了。现在是过端午节,在座的各位老板,我先喝三杯以表敬意。” 酒过三巡后,大半天来迷漫在这幢高脚楼中沉闷悲凉的气氛渐渐退散。林秉康也频频举杯感谢在座几位通力合作,共同处置好船难遗留的事务。最后,他要老万安排脚夫送他们四位返回溪口。老万听了连连摆手,说是他和脚夫们送棺柩到尼姑庵后,在返回的路上差点被东岭下泄的山洪冲散,这样看来上坪往溪口的山道也已经被溪水淹没。而且,即便过了三五天雨停溪水退尽,那时山路泥泞还是寸步难行。所以,往后的半个来月要去溪口,只能乘船而下。林秉康听后长叹一声,交通局两位文员也面露难色,副站长见状赶紧起身双手捧着酒壶给众人斟酒,嘴里还不停地咕囔出诸如“天降雨山溪发大水,留住贵客过端午”、“山川梗阻路难行,雨过天晴泛舟返”不仑不类的宽慰话来,趁着酒酣耳热又口无遮拦道:“邱局长早就料到上路溪水发作后,没有个把礼拜几位是回不到省城的。所以,他老人家昨天下午特意打电话要我陪您们到上坪……”“说、说过头啦,邱局长千交待万交待这句话不能对外人讲,你怎么都说、说出来呢。”老万也喝多了,说起话来有些结巴,只是想赶快打断副站长的话,结果更露出马脚。“都是自家人,哪有外人?邱局长还交待咱俩要服侍好各位贵客,这,你没忘?总可以说出来吧,要让客人在此多憩息几日,虽说这里僻处山寨,可土鸡土笋土酒土婊味道也别有风味,在省城肯定吃不到这种味道的,嘻嘻……。”
林秉康听着这对酒鬼疯疯颠颠的对话,心里可是五味杂陈,老父“不要让自己的长袍襟被人捉去擦屎”的告诫似乎又在耳边响起。“顺远”撞滩死人,用标伯的话来讲,东家主邱、曾俩人“躲都来不及”,此话既出,无人反驳。那么,该由谁到船难现场抛头露面料理后事?也就没了悬念。郑明伦、陈传桂和黄德标长期经营万寿桥到海口的下江航区疏于上路航线,只有自己和程永科、张连治三人熟谙上路船务与各处暗礁险滩。可程、张俩人既是前辈,原本又是自己的老板,况且张连治还身任长宁董事,也应回避。面对这等架势,与其让人点名,不如自告奋勇,无非花上三、五日替邱、曾俩人担个风险走走过场,要不是妻室临盆待产,其间旅途劳顿受之无妨。当然,来时也想到回程若因溪水暴虐而断航,改行山道便是。只是这些年来,自己虽然常来往于省城和延津之间,但多乘船而行,对山间驿道小路少有问津,时至今日才会因水毁山道而被困村野。然而,邱元甫早年随军混迹于省北山区,对于当地的天象地理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诸如春汛山洪毁道断行之类于他说来绝非生疏,连此等小事都不实情相告,为将我等仨人稳住在上坪,反倒暗中交待亲信瞒住不提,还派员监控……不知是雄黄酒的后劲开始发作,还是昼夜奔波带来的劳累,此时林秉康只想回房休息,便按着太师椅的靠手站起来:“各位慢用,我先告退。”话音刚落,只觉头晕目眩又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众人见状急忙上前搀扶,一阵手忙脚乱过后,林秉康终于换上了“拾仔姆”从家里挑来的一套干净衣裤躺在铺有宗垫的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