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节
一阵鞭炮声从岸边民宅里传出,看来有些人家已经开始端午祭祀了,秉康外婆便加快脚步下了桥来,过桥见到的多是柴棚厝-用树皮、薄板之类的下脚料搭盖的木屋-,她转过一条小胡同,上了间破旧木房的楼梯。客人还未上到二楼,“吱嘎、吱嘎”的楼板声倒把“缠脚婆”引了出来,见是来了贵客,赶忙让进。屋里暗得很,从里间传出婴儿的啼哭声,“缠脚婆”说她媳妇二胎又生了个男孩,昨天刚满月。秉康外婆低声问道:“舍得给我外甥做仔吗?”“做仔?做孙都巴不得。刚刚烧香拜祖,就这么灵验。”果然靠壁的横头桌上还摆着几碗供品。“这种事怎能只凭你我一句话就行啦,还得问问你仔和媳妇吧。”“缠脚婆”的男人原本是个竹木行的掮客,收入颇丰,可后来沾上烟土又患了肺痨,前两年去世了,幸好留下的两女一男都已长大成家,俩女婿分别在长宁和泰安公司船上当大俥和副机,男孩早些时候跟着他爹学做竹木买卖,只是门道欠佳又遇上抗战胜利后大批南洋木材涌入下江蕃船湾转口,上路木材滞销,所以中介业务骤减佣金难赚,家里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还有什么可问,要不是你家老二面子大,前个月叫我儿子到道头车行当个下手,不要说他媳妇坐月子,就连锅都快揭不开了,今天还想过五月节。”“说的是句笑话,可不能当真。只是前两天在我家对你说过,若有个女婴寄养在你家,这不会难为你媳妇吗?。”“不会不会,你就放心好了。我媳妇奶水足得很,送来的女娃先喂,我那二孙子满月了,可以吃米糊啦。”秉康外婆听了便从怀里掏出三块光洋塞到“缠脚婆”的手中,“你孙子满月,给他个吉利,不要嫌少。”“怎敢说少,还什么事都没做又拿了你的钱。”“等女娃接来,我会按月送钱。时候不早啦,我们去看看生出来没有。” “阿婆吃了饭再走。”说话间“缠脚婆”的媳妇端来一盆煮粉干,接着又从横头桌上拿下荷叶包、红糟rou和粽子等等。“缠脚婆”也拿来碗筷,“不怕你见笑,穷人家就这么凑合着过节。”“几十年的老姐妹了,你是知道的,早先我们家过年还吃不起rou呢,后来还不是多亏我外甥长本事才有今天,还见笑不见笑。待到你孙子发达了,等着当老太太吧,那时候该请我到‘聚英楼’吃‘佛跳墙’啦。”“先谢你的吉言,就算有哪一天,咱俩也去不了‘聚英楼’,只能呆在横头桌上看着吃了。”说笑中秉康外婆胡乱吃了大半碗粉干便起身要走,“落雨了,阿婆带把伞吧。”“一点小雨淋不着,我俩过了桥就坐车去。”不过她还是顺手接过“缠脚婆”媳妇递来的一把大纸伞。 俩老太撑着伞慢悠悠地转出胡同过了乌石桥,叫了辆黄包车,秉康外婆只对车夫说去往过桥仓前街。雨虽不大,车夫还是拉开雨遮,放下前边篷布罩,便一路小跑向前去了。坐在车里的秉康外婆时不时用手拉开布罩往外瞧,直到听见江中传来轮船的汽笛声,知道上了万寿桥,便大声对车夫说,要在仓前街鱼丸店门前下车。很快车子就下了大桥,一个左拐弯便到了魚丸店门口。车夫把俩老太扶下车,收了车钱便走了。 秉康外婆领着“緾脚婆”进了鱼丸店,俩人找了张僻静的桌子坐下。店小二很快就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鱼丸,秉康外婆给了钱,待店小二转身走开,便把自己的那碗鱼丸推到“缠脚婆”面前,并对她说道:“刚才走得匆忙,没让你过好节,这两碗鱼丸就算老jiejie补你的。”“一人一碗,不是蛮公平吗?何况我也吃不了两碗。”“你有多大的饭量,我心中有数,这几粒鱼丸要是平日没吃过粉干还不夠你塞牙缝。你就慢点吃,我去把女娃抱来。”“还是我和你一齐去吧。”“我娘家表侄的小千金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在学校演什么文明戏,却假戏真做生了个女娃,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怎敢让外人知晓。他说我这个表姑在城南门路广,求我出主意。我呢,也只能劳驾你这个老妹子,先帮着喂养一、两年,等那没结婚的小姐嫁人后再给她接回去。眼下对谁都不能透露说是偷生仔,只能说是上路大肚子人客半路难产,母亡女存,至今没找到女娃的父亲,是轮船公司托你喂养,公司每月都会给你发工钱和抚养费。千万记住对你儿子和媳妇也不能说真话,记住啦。”“都记住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那你就慢慢吃,我去把女娃抱来。”“你怎么抱得来,雨是越下越大了。要不,我跟你一齐过去。”“你就別添乱,人家怕的就是见生人。我会叫他家的‘赚吃’-时下在富人家里当佣人保姆,东家只管给吃而无须给工钱,即便遇到好主,也只是过年过节才给些零钱,久而久之就把这些做工不赚钱只赚个吃的佣人保姆叫做“赚吃”。-抱着过来。”说完便随手带上纸伞往店门口走去,“阿嚏!”里间传出“缠脚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不花钱的胡椒粉又撒多了。”秉康外婆自言自语地笑道。“您老慢走。”店小二帮着打开雨伞。“我去去就来,你帮我叫辆车。”“好嘞。拉车的,过来!”店小二即大声招呼,马路对边跑来辆空车。店小二再帮着收起伞,扶老太太上车,看来这是位常坐车来的熟客。“我老姐妹还在店里,她若还要鱼滑什么的,你尽管上,我回头给钱。”“知道了,把她当您一样侍候。”“去梅亭医院!”秉康外婆话音刚落,车夫就往坡上拉去。
站在楼前向外张望的永惠媳妇看到老太太由车夫扶下车来,就打起伞快步迎上前,她一边搀扶着秉康外婆往楼里走,一边贴近秉康外婆的耳朵急促地说:“生个女娃,曾太太都安顿妥了,就等您来抱走。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这实情只有您、我、曾太太和永惠他姐四人知晓,其他人都不能告诉。”“这女娃的来处,我就是按她教我说的那些障眼话,再添油加醋地讲给‘缠脚婆’听。就连你姐夫秉康我至死都不会告诉他实情的,更不要说其他人。”“那您对‘缠脚婆’说这女娃到底是谁的?”“我说是乡下有钱人家的小姐在省城没好好念书,迷上文明戏,假戏真做,偷生仔了......”“別说了,有人来了。您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別上楼,免得永惠他姐又心生悔意,我去带下来。”永惠媳妇让秉康外婆在楼下大厅候诊的凳子坐下后,便径自朝楼梯口走去。 很快,永惠媳妇下得楼来,后边跟着俩个女佣打扮的中年妇女,一个抱着用小被子裹着的婴儿,另一个双手各提着只大袋子。三人走进大厅,秉康外婆即起身迎上,“大包大袋的,装了什么宝贝?”“就四季穿的衣服鞋袜和永惠台员买的奶粉。”“都拿走了,可楼上还有一个呢。”“还怕他没有穿的吃的,过两天永惠又走船去台员,要多少奶粉下礼拜就能带回来。哦,差点儿忘了,您记住让‘缠脚婆’代我们找个奶妈,最好刚满月,身体要壮,是头两胎的,这两天就来,越快越好。”“生不逢辰啦,”秉康外婆看了看包在小被子里的女婴,“我在这儿等,你去叫车来。”一转眼三辆车就停在楼前,永惠媳妇先扶老太太上车,然后对这辆车夫说,“三辆车你在前,往哪儿走,听老太太吩咐,最后送到乌马桥。下车后,你这辆在桥边等一会儿,待后边俩女回过桥再送到这里。”说完分別给了仨车夫钱。“先到仓前鱼丸店。”老太太一声令下,三辆黄包车鱼贯而出医院的大门,她坐在头辆车上似乎成了这场戏中的主角,当然不会是“狸猫換太子”皇权之争中的反派人物刘妃、内监郭槐、接生婆尤氏,也不可能是舍命救主的宫女寇珠。不过,眼下这场戏的编导非曾太太莫属,至于赞助商或为主谋是曾正宜,或是邱元甫,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各位看官千万不要把这个凭空臆造的故事与现今拐卖婴幼儿真实的事件加以联想,不然前面几位虽说是虚构的人物,说不定还将受到一些好事者至少可以涉嫌遗弃和拐骗(卖)婴儿的两宗罪名加以鞭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