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节
“叮当、叮当”,随着一阵急促的铃声,一辆脚踏车追进了小巷。骑脚踏车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依土听到铃声赶忙停住了脚步。“哥,嫂子送医院了。”女孩慌忙下车,边喘气边对坐在车上的她哥说道。“我出来时,你嫂子还好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前几天,梅亭医院助产科蕃仔婆医生给她检查时,还说要过五月节才生呢。”“都是你那宝贝的大闺女梅子,昨晚用脸盆装水在灯光下抓白蛾,睡觉前没有把盆子拿出房间,还放在衣柜边的地上。早晨你刚走,嫂子开柜子取衣服,被那脸盆绊了下脚,幸好手拉住柜门,人没有摔倒,只是受到惊吓后瘫软坐到地板上。”“那谁送她去医院?”“是梅子的伊妗陪她上医院,她俩坐车走后,我就给曾经理家打了电话,曾太太听了就说,她会马上赶去医院。”这里所提到的梅亭医院是英国基督教会五十多年前开办的,早先医生和护士大多是英国人。抗战以后,医院内迁北岭山区,期间新增了不少本地的医生和护士。长宁轮船公司经理曾正宜的太太也是这个时候进到梅亭医院,当了战时义务助产士,不过也就两三年时间便离职闲居在家,但和助产科的医生助产士一直都很友好。“人没摔倒,不会有事的,况且曾太太这会儿会在医院陪你嫂子。快到新厝门口了,我进去就给医院打电话。把脚踏车留给我,如果要我去医院,也会快些。”说着就下了黄包车,并顺手接过他meimei牵着的脚踏车。“干嘛不叫公司的Chevrolet来接,大经理骑脚踏车不怕丢面子。”女孩浅色上衣左胸前挂着“南华女子学院”的校徽。“还‘雪弗来’,就算这大热天真下雪,玉井巷容得下这‘雪弗来’吗?再看看,中山路上有几辆英国造的‘手牌’脚踏车。搬入新家后,我出城还就骑这车。”“是‘Rudge’”,骑人家造的车,还叫不出名来。”女孩边说边指着脚踏车摆头前中央金色的手掌形商标,象是在教小学生唸英文。“好啦,不要指着‘豆芽菜(方言:形容英文字形)’,教我讲蕃仔话,即便是国语我讲的也是象半咸淡橄榄在嘴里转来转去没个准音。你还是坐依土的车先回家吧。”“才不要依土拉的洋车呢!有俩位同学还在教堂门口等我进去做礼拜,过后我们一齐回学校。”“中午不回家,那就叫上同学到‘味和’吃顿饭吧。”“这还差不多。”说着女孩转身就往教堂跑去。“进了蕃仔办的学校,认得几盆‘豆芽菜’,就跟着信荤教,没出息。”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讲给依土听,可女孩已上了荤教堂的台阶。 好端端的基督教,怎么又被叫做“荤教”呢原来百多年前,海边小城人看到从西洋过来的神父和本地的和尚虽说都是拜神信教,但有些不一样:先是蕃仔每周必来教堂做礼拜,向耶稣或是他的伊妈圣母玛尼娅祈祷,忏悔自己做过的错事,只是祈求仁慈的上帝原谅和宽恕,但不保证以后不再做错事,如此而已,周而复始。所以,礼拜上午都要来教堂忏悔,再求得到主的宽恕,亦属实事实办。可咱们拜佛的老太太逢年过节,或遇古历的初一、十五,或遇天灾人祸才到寺庙烧香添油拜菩萨,祈求渡过难关,保佑家人平安。信徒们为赎前世之罪,今生便恪守“人骗我,我不骗人;人欺我,我不欺人;人害我,我不害人”等等,等等拒恶行善的信条,但愿人世轮回,下辈投胎荣华之家。再者,我们的和尚在庙里做功课,坐禅念经,庄严肃穆。而神父在教堂带信徒做礼拜,却弹琴唱洋戏,叮叮当当好听又感人。但最让小城平民百姓感到惊讶的是,咱们本洋的和尚只能吃素,绝对不能碰荤腥,连一些许过愿的老太太也绝荤吃素,人称“菜婆”;但是,西洋来的神父除了拜五,平日都能大口吃鱼rou,并无戒律约束。这样时人就稀里糊涂地把从西洋传过来的,也不分清是基督教还是天主教,只管统称为荤教,随之教堂也被叫作荤教堂。这是小城市民开化之初的无知,或是当时文化人的有意为错,既无从考证也无人关注,但却口耳相传到今天。 新厝座落在玉井巷的东头,只见三、五个男人站在大门口,当中有位五十开外的见到车子过来,便迎上前说:“秉康,曾太太刚刚来过电话,说你‘厝俚’胎位正常并无大碍,可能还要一两天才会生呢,现在就留在医院观察。我看生孩子这种事难说,时辰八字蕃仔医生算得准?要不你还是先到医院看看。”“别的我不敢说,但有助产分娩急症开刀此类事,还是西医蕃仔医生技高一筹。我看至少今天上午不会有动静,要不,就请二舅陪我进去转转。”这时,依土过来牵走他主人身边的脚踏车。“这里是你的家,要进要转就凭你说句话。我给你当监工,你还信不过。”“哎呀,天上雷公地上是舅公,我怎敢不信你这位二舅公。”“为了你早些搬进新厝,这两天我又从船厂挑出两个技术最好的木工和油漆师傅来帮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查一遍,把没做好的地方都找出来,好叫水官安排重做。”跟在后面的小工头水官和两、三个船厂工人连连称是。 说着几个人转身正要进大门,见依土拉着空车的长柄,两腿已迈过白石门槛想往里走,“依土,不要进去了。太太在医院,家里有人要用车的,你先回城南。”“好嘞。”依土应声后,便回转过身拉着车离开了。 “水官,虽说这门槛高不到半尺,以后依土进出拉的也是空车。但里外还是要各做一块斜坡形垫板,从斜板拉过就不会压了门槛。”,“对对,还是我外甥想得周到,门槛可是宅院第一道守门神,它会挡住财气不外流,又会守宅护院不让鬼怪进,保佑小孩没病没灾大人平安,可说是保财又保命哦。不要说依土拉的车,就是我们也不能踩门槛,也不要让小孩爬在上面玩。”“听听,我二舅说起门槛真是见多识广。”“那两块垫板应该是活动的,没过车的时候让车夫搬开,这样大门才能关上。垫板还要比门槛高半寸,车轮子就不会压到石槛上。”木工蹲在门槛前边看边说。“怎么做得更好,就听你们靳厂长的吩咐吧。”“又拿你二舅说事了,谁不晓得卞厂长才是船厂的当家人,我这个副厂长不过是借我的大外甥的大面子充个数,每月领份薪水够我喝酒就行啦。”“还够喝酒就行,那一家人吃穿靠啥,表弟表妹不要上学?”“男孩大了学手艺,女儿大了找个有钱人家嫁过去,还念什么书。”“听说我二表弟仲捷在农学院学习成绩蛮好的。你的薪水总不会全买酒吃了,也该剩些给他做伙食费吧。”“早些年仲捷本该得去酱油坊当学徒,可你却支持他读什么大学,按说这就该你出钱。何况你帮我家老大伯捷在台员开店做生意,他赚了钱,也该拿些钱供弟妹读书。我靠薪水吃点酒算什么,这可比你大舅抽烟土省钱多了。”“大舅抽鸦片把嘴都抽歪了,难怪我仨闺女见他都叫‘歪嘴舅公’,嘴要是没歪,说不定就是他当厂长了。”“那还叫‘歪嘴舅公’,干脆就叫‘鸦片厂长’好啦。”“反正我这两个舅都不是省油的灯。”一行人说说笑笑穿过门廊,进了二道门。
主人说是来看新厝油漆和木工做得好不好,却对一进、二进厢房、厅堂不甚留意,只管沿着天井边上的回廊走。新厝坐北朝南,前后四进,二进、三进西墙靠披榭边上都有月门通往花厅。众人过了二进西墙的月门来到西园,园子占地约有两亩,东北角有座两层小洋楼,楼不大却很别致。一楼中央是花厅,摆放的沙发茶几,看来都是舶来品。花厅的东侧是间小书房,新置的书架、书桌、转椅、台灯等家具也都是西洋式样,只是书架尚是空的。花厅的西侧是间浴室,里边乳白色的浴缸和抽水马桶很是新颖。 水官端来两杯茶,舅甥俩便坐在花厅的沙发上小憩。二舅先拿起杯子,吹了吹气猛喝了两口后,手指着周围的家具说道:“秉康,你买的这满屋子蕃仔家什,就怕我老姐夫用不惯呀。”“前几天你不是陪我爹来看了,听他说过有什么地方不妥当吗?”林秉康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你爹在这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后来又回到二进的厢房看了看,只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不是早就说好了,让他老人家住这小楼,怎么又去看二进的厢房。”舅甥俩人说东道西,听似在闲聊。 “我也觉得怪怪的,自从我老姐病故归天后,他就变了个样。这一年多来,再没见他去华天园看戏,也不和我一块喝些小酒,只是隔三差五地叫我陪他去汤池店,其它时间都呆在家里不哼不哈的,猜不出老人家的心事,真担心他长此下去会憋出病来。”二舅显得有些迷惘,但说的倒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