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长蛇 三
转眼已到三更时分,中军帐内十分安静,静得几乎能听见夜风掠过帐外的草地时发出的簌簌轻响。{顶+点}.几盏油灯时不时随着噼啪几声脆响,炸起几个耀眼的火星,闪烁着飘荡下地,眨眼就看不见了。两名扈从卫士蹑手蹑脚地进来,往灯腹里添加了膏油,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继续在帐门外两侧把守。 而陆遥几乎没有注意他们,他依然俯视着地理图,深陷在沉思之中。 不久之前,他有了新的发现。 放开离狐濮阳方向,给东海王幕府刻意留出出逃的路线,这计谋固然凶狠毒辣,却很有些问题。哪怕没有从鄄城赶来的密谍通报,靠着大军散布出去的游骑侦察,或许陆遥会稍晚些再发现贼军包围圈中的薄弱点,但一定会及时看出其中的凶险。 因此,当东海王在鄄城的残兵败将蜂拥而来的时候,幽州军一定首先会稳住阵脚,不给贼寇们以可乘之机。也就是说,眼前的局面骗不了幽州军,石勒王弥贼寇的目标其实还是东海王幕府的数十万人马。 另一个角度,鄄城的东海王大军别的没有,有的是人。当数以十万计的残兵败将沿着这两条道路狂奔而来的时候,石勒和王弥的伏兵可能将之尽数歼灭么?用一句陆遥前世熟悉的话形容:不要说五万个人,就是放五万头猪,三天也抓不完。失去那些毫无战斗力的军队以后,只要幕府的核心体系无损,再获得幽冀军力的支撑,东海王就依然是那个号令天下的权臣,依然能够在中原与贼寇长期对抗。 也就是说,石勒设下如此圈套,其实却并不能给东海王以决定性的一击。相比而言,倒是死死维持住对鄄城的包围,打一场呆仗、硬仗的收获会更大些。这是为什么? 如果再想得深些,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一旦时机适当,幽州军或许还可以与东海王的大军配合,内外夹击,将贼寇的中道伏兵一击而破,随后诸军会师合力,向石勒王弥贼寇发起反攻。这一来,石勒岂不是偷鸡不着,反倒有把老本都蚀出去的危险么? 不然。陆遥连连摇头,立即将这个设想推翻。 石勒既然敢安排下围三阙一、中道设伏的计谋,就肯定会预料到幽州军将计就计,反而对伏兵形成夹击之势。如何才能使得幽州军无暇挟击?关键还在瓦亭。如果所料不错,麦泽明的军队很快就会在瓦亭遭到贼寇们优势兵力的攻打了。 虽然已经掌握了大河上下游的多个渡口,可舟楫的运载能力毕竟有限。根据陆遥和李恽事前的估计,五天以内,能够渡河南来的幽冀联军兵力,不会超过两万。石勒王弥贼寇只要动用同等力量在瓦亭发起攻势,应该就足够使得陆遥分身乏术,没有能力去接应东海王。同等力量,也就是两万人,这对于在中原滚雪球般扩张起庞大兵力的石勒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想了这么多,又回到了关键的原点:这是为什么? 石勒为什么要设下这个看似毒辣,却并无决定意义的圈套?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气。他竭力让自己定下心来,细细地推算。 在部属们眼里,陆遥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统帅、因此当陆遥地位渐高、渐渐不再避讳自己江东陆氏之后的身份时,便有些部下有意无意地传说,陆遥的兵法传授渊源非常,乃是得自于昔日执掌东吴兵权,举江左吴儿与中国争衡的大都督陆逊。 陆遥本人当然知道全没那回事。江东四姓豪族,素有“张文、朱武、陆忠、顾厚”之称,陆氏子弟虽众,除了陆逊陆抗父子两代以外,并无特出的用兵之才。大晋平吴时,陆氏族长陆晏、陆遥之父陆景等陆氏高官纷纷战死,战绩却乏善可陈,其“忠”则忠矣,却着实未显出什么军事才能。甚至陆士衡、陆士龙二陆入洛,最终也死于作战不利。在陆遥本人的记忆中,从来都不记得这两位叔辈有什么专研兵书战策的时候。 既然世代为将,陆氏的兵法家学或多或少是有一点的,但陆遥其实是在流落并州以后,于一次次出生入死的战斗中积累起军事经验,才逐步将年少时粗略接触的一些兵书学以致用。两年前并州刺史司马腾惨败军溃,陆遥来自另一段人生的记忆苏醒,遂得以结合前世今生的见识为己所用。非要推研起来,那前世里的自己也未必有什么特殊的心得,不过是前世那些网文读物中只鳞片爪的杂糅而已。 外人或者称颂陆遥的善战和英明,但陆遥独自一人时经常扪心自问,自己果然便如他人想象的那样么? 陆遥给自己的回答是否定的。 身为一名普通军官的时候,陆遥常常依靠个人的勇武冲锋陷阵来决定战斗结果。论起治军或者更加细腻用心,但仅以战法而论,他与薛彤、沈劲这些猛将并无本质上的不同。虽说后来风云际会,小小的并州军主振翅腾飞而起,但在用兵方面,陆遥自知绝比不上史书中真正老辣圆熟的将星。 他所擅长的依然是在治军方面,是靠严刑厚赏、明法审令,训练出一支能打胜仗的精锐之师,然后籍此去碾压同时代那些低水平的军队罢了。无论是在代郡、濡源,他都曾经落入敌人所算,但最终的胜利莫不证明了一点。 正因为如此,陆遥的心态始终是矛盾的。一次次的胜利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何况他已经拥有了数万雄兵在手、力量百倍于前,再也无需仰视任何人。但偶尔,他也会觉得自己那些屡战屡胜的事迹,恐怕少不了几分运气的相助,换个时间和地点,未必就一定能够复制那些胜利……更不要说现在,面对着石勒的时候。 即将再次与这名出身卑贱的羯贼全面对抗的时候,陆遥依然有些戒惧。因此,他才会毫无睡意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从一个个不同的角度来审视战局。陆遥审视着那些或是被石勒刻意摆出来的,希望他看到的一切。可这一次,石勒的目的,真的叫人看不透啊。 陆遥冥思苦想,帐内落针可闻。帐外大河滔滔,风云漫卷,夜正漫长。 陆遥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他不足五十里左右,一片林木密集的丘陵地带里,令他看不透、猜不穿而深深戒惧的那人,也正夜不成寐,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