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后天晴的咖啡店

    另一边，夏冬青刚刚在办公室坐下，一身湿透。她要去的教学楼就在主校园里，和路北北不是同一条路，但依然顶着风。风雨着实太大。试了两次都没撑开伞，她干脆就一路冲了过来。

    幸好老师还没到，大概也是被雨拦住了。她整理整理衣服，放下伞，看着水滴在地毯上慢慢洇开。

    早知道连伞都不拿，她想，可自己就是不情愿，用mama的话说太死脑筋。夏天刚到英国时她买了这把伞，至今一次都没用上，因为英国的雨要么小得不用打伞，要么大得打伞也没用。

    可她不甘心。花了钱，买了东西，总觉得要物尽其用。原本想着大不了当阳伞，可后来她又发现，伦敦这里完全没有她家乡那种大太阳。她原本来自中国南部省份，对炎热的夏天有着铭刻骨髓的理解。经历了一个生平未见的凉爽夏季后，夏冬青当即就下定了决心，为了这不再被酷热的夏日地狱折磨，自己也要移民。

    ——啊，这当然是开玩笑了，移民是她早就想好的，来上学就是这条漫漫长路上的第一步。资金所限，家里的钱只够她在英国读个一年硕士，读完这一年，她要自己想办法承担后面的所有开支了。

    她有信心，因为她实在是个好学生。当年在家乡小县城里，她就是以当地最高的分数进了当地最好的高中。虽然在当地的普遍认知里，女孩子在中学后劲不足，不如男孩，夏冬青就没能被分进实验班。但是她还是十分争气地从普通班考出了一个最高的分数——不止是县城，而且是全市的高考状元。

    她就此离开了家乡，来到上海一所非常好的高校，读机械工程专业。这一次，夏冬青真正进了和尚庙，成了这里正数第一同时也是倒数第一的系花。秉着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信条，夏冬青每年成绩都保持在系里前三，还拿了一次国家奖学金。钱汇回家里，父母开开心心摆酒宴客，告诉所有邻里乡亲女孩子读书一样有用，还比男人能挣钱。

    理论上讲，成绩这么好，又是如此实用的工科，夏冬青完全不愁毕业前途，根本不需要花这么多钱出国。但症结仍旧在于她是个女孩子。拿着最终稳定在第三名的成绩，夏冬青去申请本校保研，而出结果那天，她没有在公示榜上个找到自己的名字。

    后面的人用一篇挺有分量的论文加了5分学术加分，有分量得完全不像本科生能写出来的，也有分量到让加分正好超过她。

    她没说话，去了办公室领回申请材料和成绩单，恰好碰到她原本要申请的导师。两人见面，老师反而有点尴尬，拍拍她肩膀。

    “工科太辛苦，你毕竟是女孩子。”他说，语重心长。“换个研究类的专业，坐坐办公室，多好。”

    夏冬青仍旧不说话，拿着所有材料走了。昨天晚上路过男生宿舍那边时，她看到几个男生吃饭回来，其中一个男生搂着另一个说，上研究生时两人没准能当上下铺的兄弟。

    这两个人，一个是系里头名，另一个就是成绩排在她后面的那个人。夏冬青提前一夜知道了结果，所以就有了足够的时间，让她想明白保持缄默也许是唯一的出路。保研之后，学校有个公派出国的项目，同样分到系里，夏冬青也同样随手递了材料，同样没在公示单上看到她的名字。这倒是意料之中，出国的竞争远比保研激烈，但这次她从一开始就没惦念。

    而那之后，实验室里再也不见她的身影，图书馆里多了个昼夜苦读的学生。读什么？所有泡图书馆的学生只有两件事，要么准备考研，要么读外语准备出国，而夏冬青的桌上就摞满了厚厚一叠英语书。

    她要离开，离开这所学校，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

    就像当初离开那个重男轻女的小县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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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我迟到了，下午好。”

    大胡子老师推开门，夏冬青赶紧站起来，带着一身水。老师不由笑了起来。“看来你一定是天气预报的粉丝。”他说。

    夏冬青一愣，哑然失笑。寒暄两句，老师坐下来问她进度如何，夏冬青就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给老师看最近的图。老师点点头。

    “你完成了这么多。”他说。

    “我想快一点。”夏冬青答，做事不拖沓是她多年的习惯。

    “快一点，也要好一点才行。”他说，“我先看看这些。”

    夏冬青递过笔记本，信心满满。九月份刚入学时，夏冬青和这个导师见了第一面。这位老师是她所在领域里的专家，又是个副教授，夏冬青原本担心他很严格，自己毕业艰辛。但出乎意料，这个大胡子男人非常幽默，说话也很和蔼。两人那天聊得相当开心。从学业到生活最后是未来理想，夏冬青表示自己想要留在国外工作，老师点点头。

    “但你要很优秀才行。”他说，“亚洲学生现在很难拿到签证。前一年，我这里也有一个中国留学生，他也想在英国找工作，但是最后公司录了他，英国政府还是不给他签证。他只好回去了。”

    “我想去美国。”夏冬青说，“我知道那里容易申请一点。”

    夏冬青说着，拿了一些资料给这个导师看，这些是她此前准备好的，用作自我介绍用。她告诉这位导师自己曾经参与过什么项目，有怎样的背景。她还解释说自己也曾下工厂实习。“因为我是女生，现场一些工程师和工人不信任我。”她说，“但我和他们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他们都觉得我挺不错。”

    “你真的很棒。”大胡子导师拿着夏冬青的简历说，“秦山，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个很了不起的工程项目。”

    “我在中国的导师是个很有名的教授，是他非常了不起，才有机会让我参与。”夏冬青说，语气中多少还是有点自豪。

    但这位很有名的教授最后没有要她，无论出于怎样的考虑，终归没要。

    “女性想成为一名好工程师很艰难，但我会努力。”她补充道。

    “这和女性没有关系。”老师说，“很多好工程师都是女性。你说的没错，你要做的就是努力。”

    夏冬青，她仍旧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有多激动。从小到大她受过的委屈太多。父母虽然护着她，但终究没法替她抵挡所有的流言蜚语，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小县城里。

    她能做的就只有更努力，努力到让所有人都知道，男孩能做到的事情，叫夏冬青的这个女孩子也能行。她甚至悄悄低头擦了擦眼角，流眼泪不该让任何人看到，不然所有邻里乡亲都会凑过来，脸贴着脸用最大的声音告诉她女孩终究是女孩——爱哭，娇弱，不可靠，因为头发太长挡到眼睛，最终影响了见识，所以必须找个男人嫁掉，然后努力生个男孩。

    她不想如此。

    “让我看看。你做过的事情，其实和我现在正在做的项目有些相似。”

    这个大胡子导师说，他拿着那一叠资料认真看，就没有注意到夏冬青低头的小动作。夏冬青理理头发，重新坐直身子，而导师放下那一叠纸。

    “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项目组？”

    他问，然后递过来一份文件。夏冬青一时发懵，她接过那份文件仔细翻了翻，半天都没看明白标题。导师倒是很耐心，指着英文给她一点点讲解。从一时惊讶慢慢恢复正常，夏冬青意识到这份资料里的确有很多她熟悉的内容。

    “如果将来你想去申请美国的工作，有份实习经历会很有帮助。”大胡子导师说，“我觉得你可以胜任其中一部分工作。你做得到。”

    夏冬青呆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

    她加入了这个导师的项目组，画画图，算算数据，模拟一下设备运行。她做得不错，因为她以前有类似的经验。正常课业之外，夏冬青就比别人忙了不少，每日出没于机房和实验室。

    但也异常充实。跟一位如此和善的老师做些研究，而后努力做一名好工程师，然后奔赴一个会对自己平等以待的地方。夏冬青的梦想其实很艰辛，但脚下每一步都踩得异常踏实。

    心里也是一样踏实。

    窗外雨声仍未停歇，大胡子老师慢慢看她画的图，夏冬青在一旁看着。这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了，她想，相比之下，国内那些人根本就是误人子弟。好好的国家，如果连老师都是这样，将来还有什么希望？

    导师。

    不知为何，夏冬青突然又想起路北北。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劝北北努力点的那一天。明明不是要说教，明明是去找北北聊天，但刚走到313门口，她就听见里面路北北的声音。几句简单的答话，我很好，我很喜欢伦敦这里，我挺开心的，马上要上课先挂了。

    她以为那只是北北父母打来的电话，全天下所有挂念远行儿女的父母都会打的电话。没什么，夏冬青刚要敲门，那一头，北北一下倚在了门上，又顺着门坐在了地上。

    而后夏冬青听到的是隐约的抽泣声。

    那天她撞开了门，拉起路北北，问她怎么了。路北北使劲抹掉眼泪，说没事，说一切都好，说想家了。夏冬青仍旧追问，路北北左右搪塞，最后说自己不喜欢念书。以及——你以为努力和付出就能得到什么？

    到底是受过多少委屈，让她以至于如此？

    夏冬青轻轻叹了一口气。换导师，那就盼着她换个好点的导师吧。至少得是个愿意照顾她的人，多少能给她一点光亮。